第一章
第1節
無可否認,我頂喜歡搓麻將。
有些人說,英文女書院出的身,又是個有大學學位的,怎麼會喜歡這玩意兒?
真不知是那門子的道理。
念番書的難道就不拿筷子吃飯了嗎?
真是的。
麻將根本就是國粹,是中國的民間藝術。
人們事必要崇洋,硬說橋牌比麻將高級,那是沒法子的事。
好比哥爾夫球是運動,打太極也是運動,抓住本城任何一個人來問,又都是十之八九認定前者矜貴,後者普通。
如果埠內十大富豪,個個晨早到維多利亞公園去耍太極,而不上深水灣打哥爾夫球,情況或會改觀。
名牌衣服也得名人穿在身上,才是名實相符。
遊戲本身無罪無咎、無偏無倚,全看把玩者誰?
說到底,麻將這玩意兒也還被上流社會的婦女接納的。
就如我,一星期總有三幾天,跟一群女友搓其十六圈。
戰局多設在鄉村俱樂部,由早上十時開始,准五時收場。
這個安排當然有其作用在。
每位女友其實都是有家有室的名門望族婦女,好歹總得伺候丈夫吃過早餐,上班去了,才輪到自己享用自由時間。
晚上呢,多有應酬,於是五時收場,還來得及上理髮店做一做頭髮,回家去淋浴更衣,陪在丈夫身邊出席各式名流夜宴。
今天,我建議提早收場。
不單為了晚上要參加中西商會的週年餐舞會,也為我實在不喜歡周守年太太鄭淑珍的牌品。
並非我緊張輸贏的問題,老實說一場牌,也不過是三五七千元的上落而已,大概是一件襯裙或是一條普通半截裙的價錢,有什麼大不了。
最主要是心頭那道閒氣,老嚥不下去,真叫人難受。
那周鄭淑珍最不肯打生死章,分明看到下家已處於弱勢,輪得一塌糊塗的樣子了,還是一步也不放鬆,萬分之一的機會也不給予人家,事必要對方一敗塗地,永不翻身而後已。
最恨這種有風駛盡,完全不考慮得些好處須回手的人。
我今天是倒觸了霉頭,一連執幾次位,還是在她的掣肘範圍。
臨尾的八個圈,我狠一狠心,改變戰略,拚命放鬆下家,讓馮仇佩芬連連糊了幾鋪十二番,笑得她見牙不見眼。
順勢一成,不可收拾,結果三國盡歸司馬懿。
我雖輸得最是慘烈,然,有其餘兩位,尤其有鄭淑珍陪葬,也叫做平一平我心中的不忿之氣。
一拍兩散,是有一點兒快感的。
況且,這麼多個女友之中,我又比較跟仇佩芬走得近一點。
這就更是肥水不流別人田了。
仇佩芬沒有開車子來,家裡頭的司機要接她的馮世均,於是她搭我的順風車。
一坐穩,仇佩芬就開腔:「哎呀,笑得我!你有沒有看到那姓鄭的臉色,青紅不定,輸得她汗流浹背呢!搓那幾千元麻將也用得著緊張成那副樣子,也不怕失禮人。」
有老友給我先出了這口烏氣,也就樂得大肆批評對方一番。
「她自己清一色筒子牌,叫三飛,摸了一隻七萬回來,都可以狠得下心,寧可放棄自己的好牌,都不放我一章半章的,我又不是贏家,真怕跟這種人玩在一起,沒意思!」
「誰叫郭李秀環這陣子沒有空?」
「她又是搞什麼鬼?差不多幾個星期沒有露過臉!」我問。
郭李秀環是金融鉅子郭一功的長媳,是我們幾個走得近的女友之一。
她跟仇佩芬更熟絡一點,有些少親戚關係。
仇佩芬的小姑馮湘湘是嫁給郭一功幼子郭滔,亦即是郭李秀環丈夫郭賢的弟婦。
本城上流社會內的豪富,多的是姻親關係。
也不一定是政治婚姻,只為孩子們從小玩在一起,有了認識。家庭教育、耳濡目染,很自然的就覺得應該在同一個圈子內找對象,於是水到渠成的多。
我跟丈夫丁松年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丁家是本城極著名的罐頭食品製造業鉅子,每年外銷的數字大得嚇人。當然,現今所有工業家都兼營地產,姑勿論工業能賺多少錢,都不能跟地產比。丁家在新界的地皮多到難以形容。
我們家呢,也絕不失禮,誰個在工商界幹活的不曉得建昌金鋪?父親許盛,在他去世之前三年還是金銀貿易場的主席。
我們許家還有三個證券交易所的牌照,也是期貨交易所的會員,如假包換的金融世家。
父母只生我和兄長許祖明二人,父親去世後,家業自然由許祖明繼承,嫂子呂漪琦也是系出名門,是廣佑銀行副主席掌珠,己育有二子一女。
我呢,因許家與丁家是世交,跟丁松年在中學時代已經認識。其後他留學美國,我升本城大學。暑假回來,在一些家長安排的宴會上再碰頭,彼此談得很投契。直到松年畢業回港不久,二人走得更近了,認真地鬧起戀愛來。更因為我母親體弱多病,雙方家長急於要我們訂婚。
母親來不及參加我的婚禮就與世長辭。
我跟松年於是訂了婚近兩年才成親的。
今年,屈指一算,已經八九個年頭了,兒子丁富山都已經八歲。
生活是過得蠻舒服暢順的。
丁家雖富有,卻不是個大家庭。
松年只有個弟弟柏年,剛在麻省理工學院拿了個博土學位回來,加入丁氏家族的王國裡任事,跟松年還合得來。很能令丁家兩老放心。
第2節
這年頭,富貴人家最恐懼的事有三:一是兄弟姊妹不和,個個為份家產而磨拳擦掌,鬥個難解難分。二是討一門不三不四的媳婦,包括影視小明星在內,都叫老一代的人觸目驚心,不情不願。三是媳婦不肯生兒育女,又不接納丈夫外遇的孩子。
我的翁姑似乎都沒有了這三層顧慮,雖說丁柏年還是未婚,但他為人老實得很,對任何花式太繁太雜的東西都敬而遠之。
看他喜歡聽古典音樂,愛看書賞畫下棋,搜集古董表的品味,就知道不會太跟歡場中女孩子合得來。
看樣子,小叔子丁柏年將來也是討那一個家族的小姐多。
若要編一本本城富豪族譜,大有可能複雜過《紅樓夢》的諸式人等。
提起了李秀環這陣子的不見人影,仇佩芬立即壓低聲浪說:「可能要出事。」
「出什麼事?」我問。
「唉!」仇佩芬歎大大的一口氣:「我們這等人家還會有什麼事出呢,又不愁衣、不愁食,說來說去,還不是婚姻亮紅燈!」
「郭賢有外遇?」
「一就是郭賢,一就是李秀環自己,反正二者之一鬧婚外情。」
「不會是李秀環吧?」
「為什麼不會?這個世界男女平等。我老早給我家裡頭的那一位講得明明白白了,他若做初一,我必做十五。要我啞忍,可沒有這門子的事。」
我沒有作聲。
似乎從未認真想過,如果丁松年有婚外情,我會怎麼樣應付?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還真要有對象才成呢?
看樣子,得體漂亮吸引的女人比男人容易找,這是我們女界要吃虧的地方。
「你想什麼了?擔心丁松年?」
「不。我才不管他。」
「誰信了?針刺不到肉不知痛,只怕你到時急痛攻心,怪叫連篇?」
「別詛咒我!」我忽然地好奇心大發:「怎麼去調查一下李秀環這陣子的內裡乾坤?」
「明天找方萍萍出來飲下午茶即可。」
我笑,說得太對了。
方萍萍又是本城豪門望族的一員,嫁給地產界三劍俠之一的朱成桐當繼室,老夫少妻,寵得她什麼似。閒來無事可為,專門打探上流社會各式隱秘事,供應我們這班女友熱辣辣、新鮮刺激的談話資料。
明天可有很好的節目了。
我是在跑馬地做頭髮的,碰巧仇佩芬住司徒拔道,我先把她送回家去,才去找那上海髮型師替我服務。
修甲的阿顧,一捏住了我的手指就說:「丁太你真是個矜貴人,手尖腳細的,一看就知系出名門,養尊處優。」
「阿顧,謝謝你逗我開心。今天我輸了麻將,心情正壞得很。」
「你才不會呢!我們這店裡的人一天到晚都贊丁太太是各個客人中最大方得體的,絕不會為生活上一點點小瑕疵而發脾氣。」
「阿顧,要怎麼謝你了?」
「你關照我們還不夠多嗎?若不是你把我表弟介紹到丁家廠裡頭任事,以他這麼一個沒有本城經驗的大陸人,怕到今時今日還失業在家了!」
「阿顧,你真客氣,他在廠裡頭還做得暢順吧?」
「他倒是個實心辦事的人,肯學肯做,管他那組的陳先生很賞識他。可惜上頭沒空缺可供陞遷,若是能調派到包裝部就好了。」
我笑笑會意了,於是說:「你好好替我修好指甲,我便替你想辦法!」
「當然,當然,丁太太是尊話頭醒尾、有求必應的活觀音。」
有權有勢就是好,到處都能聽到好聽的說話,管它是真抑或是假,總之講得出口,入得我耳,舒服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