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到床上去,可又不能入睡。
長日原來這麼難於消磨。
等待又何其難受?
再忍不住,搖電話到丁氏企業,又得跟那可惡可恨的秘書通話,要她把電話搭給丁松年,感覺上好像受她恩惠似,真不好受。
「丁先生回來了沒有?」我問。
「回來了。」對方竟這麼答。
「回來多久?」
「上午十時多一點回來的。」
「你為什麼不代我轉告,叫他打電話回家來?」這秘書是越來越放肆了。
「我已經把丁太太的口訊告訴丁先生。」
這麼一句話,活靈靈賞了我一記耳光似。不就是取笑我,丈夫沒有時間、沒有興趣、沒有需要聽命於我,在小別之後趕緊給我一個電話。
我氣得真的發抖,雙手緊緊抓住電話筒說:「讓我跟丁先生說話。」
「丁先生現正開一個緊急會議。」
「沒有事緊急過我的要求,搭進去。」
對方仍遲疑著。
我抬高聲浪,重複:「給我搭進去。」
電話在半分鐘後終於搭進丁松年的辦公室去。
我一開腔就嚷:「松年,你究竟跑到那兒去了?為什麼不回我的電話?你是幾點飛機回到香港來的?告訴你,你的那個秘書是斬千刀,完全目中無人,我就沒見過有主席太太會像我這般的受盡你的下屬閒氣。」
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我一連串的發洩之後,稍稍平一平氣,才發覺對方沒有答我。
「松年,你還在嗎?」
「在。」
「那為什麼不答我?」
「我在開一個緊急會議。」
「那麼,幾時回到家裡來?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我也是。將盡快回來,我們需要好好的談。」
丁松年這麼說,還算安了我的心。
本來,為那麼一句半句謠言,就鬧得滿城風雨,是不大需要的。我從來都不懷疑丈夫會有什麼不軌行為。然,是非拉到自己身上時的那種感覺原來這般難忍難受難堪,人言可以一如興奮劑,一出了口,一入於耳,就產生強力作用,刺激腦部神經,以致於會整個人不能自控地驚痛緊張起來,於是言語行動都會誇張了一點,似是難免。
如今細想,對於這種經驗,竟有新鮮的感覺。發現在過去的那些日子,我都未認真瞭解人言可畏這四個字的威力。正所謂「針不刺肉不知痛」就是這個樣子。
忽然想,從前必也有很多機會做著這種拉是扯非的事,當事人也一定受到相當程度的干擾。
或者,以後自己說話也真要小心一點才好。
第19節
丁松年果然遵守諾言,還未到五點,就已提前下班來。
我原來打算興高采烈地迎出去,後來翻心一想,不成。剛才還在電話裡頭發脾氣,我既然已拉開序幕,就有頭有尾,好好的串演下去,然後來個大團圓結果,方是正經。
於是,我板起了臉孔對牢丁松年。說:「你倒算是個守時的人!」
丁松年脫去外套,略鬆一鬆領帶,完全作好開談判的準備。
我差一點要笑出來。有閒情逸致時將小事化大,也無不好,倒是增加生活情趣。夫婦二人相處長了,感情褪色,是要加添一點色彩,補救過來。
我看,跟松年吵兩句,給他一個下馬威,還是要在他好言向我解釋、呵護、哄逗之後,來個和好如初的。
再加上小別勝新婚,等會兒的這個晚上,一定會是歡天喜地的。
「早點回來,以便能跟你好好的談。」丁松年伸出手來,看看手錶:「待會兒我有個飯約。」
我當即沉下了臉,問:「約了誰?才回來這一陣子,竟這麼急於應酬!」
「那不是應酬。」
「不是應酬是什麼?」
丁松年很鄭重地答說:「是個重要而愉快的約會。」
「什麼?」我下意識地問。
「曼,我約了一個我希望能經常跟她在一起的女朋友。」
我望著丈夫,有一陣子的迷惘。
「這件事,我一直遲疑著沒給你說個明白,只為我的確有點膽怯及自咎。」
「什麼事?快說!快說!」我忽然情急意躁,仿似大難臨頭。
「曼,我跟邱夢還在一起有一段日子了,彼此都覺得不可以沒有了對方,問題膠著,寢食難安,夜不成眠,令我們的精神緊張至快要影響到日常的工作上來。是不可以再不正視和解決的了。」
天!誰是邱夢還?
丁松年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我錯愕得張著嘴巴,完全不曉得回應。
「曼,我跟你是越來越疏離、越隔膜、越陌生、越……無法相處。」
丁松年的語調是苦澀的,好像經歷過一場大大的掙扎,始能圓句。
我嚇呆了。
把眼睛睜得老大,我盯著丈夫,下意識地問:「你打算怎麼樣?離婚?」
「如果你肯答應的話,我會感謝。」這是丁松年回我的話。
我霍地彈起身來,整個人在置身於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奇怪環境之內。
我轉了一個身,周圍看看,想瞧清楚這兒還是不是吾家。
客廳內的台椅佈置,一應擺設掛畫,全部都仿似舊時模樣。那盞從高高天花板吊下來的古銅大吊燈,還是三年前,我跟丈夫歐游時,在羅馬買回來的。
當時,我記得我跟松年說:「家家富戶都好像非要買盞水晶吊燈不可的,都要變成俗不可耐了。我們家來個小革命,把這一盞抬回香港去好不好?」
松年還調笑著說:「怎麼不好?你拿的主意,我不會說不好,不敢說不好!」
我啐了他一口,就爽爽快快把信用卡放下來,把這盞仿中世紀歐陸款式的古銅燈買下來了。
我們不是一對從來都有商有量的好夫妻嗎?
丁松年信口雌黃些什麼?抑或我耳朵生了毛病、神經出什麼問題了。
我回望丈夫,只見他呆立著,以一種絕對誠懇、熱熾、近乎哀求的目光看我。
有生以來,在我的印象中,松年只曾有一晚,試過有如今的表情。
那是許許多多年以前,在丁父的大宅花園之內。
丁父身體日形衰弱,老盼松年能早日成家立室。
我們嚴格上雖算不上青梅竹馬,情況也是相去不遠的了。世交的情誼使松年和我順理成章地墮入愛河,又在雙方家長親友的催谷與祝頌之中,很快就要水到渠成。
那一夜,我和松年吃過晚飯,打消了看電影的主意,一起回大宅去陪老人家聊聊天。丁父伸出那顫危危的瘦手,握著我說:「年輕人應多耍樂,長夜與青春均正盛,你們且別管我,到外頭去玩個夠。」
於是松年拖著我的手,把我帶出花園,兩人都默默無語,披著一身月光,歪著頭,偷看對方的表情。
我就是在那個情景之下,看到丁松年有仿似如今的焦灼而熱誠的求懇表情。
當年,他就在那一夜對我說:「曼,我們結婚好不好?了卻老人家的心願。」
我答:「只為老人家的心願嗎?」
「不,不。」丁松年慌忙更正,「當然也是我的心願。」
是丁松年親口說的。我們結婚是他的心願。
既如是,現今又是那一式一樣殷殷切切的表情,怎麼可能提出的問題是另外一個極端。
不會的。
我也許是在做夢。於是使出吃奶的勁,狠狠地咬一下唇,立時間痛得我驚呼一聲。
第20節
嚇得松年抬眼直望我,問:「什麼?」
不是做夢。我的神經開始因為極度震盪而呈緊張狀態,無法舒緩,反射動作是急得在客廳來團團轉,坐一會,站一會,完完全全的手足無措,連坐了下來,應該是左手搭右手,抑或右手搭左手,也慌亂。
幸好,我仍能說話:「你能否重複剛才的問題,或者說是你的要求?」
我要聽清楚,我不要胡猜,更不要幻覺。
丁松年一怔,沒有說話。
空氣在這一秒鐘內冷凝。
我希望他不會重申前議,也許是我剛才跟他說話的態度惡劣,故而,激怒了丈夫,他信口雌黃,語無倫次。
且小夫妻一鬧彆扭,往往就愛來個小事化大,無事生非,動輒的把離婚掛在嘴邊,以宣洩怨憤,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麼大不了?
我對這番揣測,抱有極大的希望。
可惜,希望只維持不到半分鐘,丁松年就不容情地將之粉碎。
他緩緩地說:「曼,請坐下來,好好的跟我談,聽我說。」
我如言坐下來了。
「對你剩餘的忠誠,就是要坦白告訴你,我已在全心全意地愛上邱夢還。在道義上,我甘願背負罪名,我對你不起,但,在心裡,我覺得自己情有可原。既為緣來緣去,是非常非常難以解釋的一回事,也為這些年來,曼,你變了!」
「嘿!」我冷笑一聲,指著丁松年罵:「我變了?你說我變了?在今日你告訴你太太自己已移情別戀之時,指責變的人是我,這算不算本世紀大笑話?」
丁松年答:「曼,你知不知道這幾天之內,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最大件事就是丁松年背叛了我,走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