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必聰並不知道莊鈺茹初見他面時,心上的牽動一如他見乃姊時一模一樣。
這是緣分。
情緣的來去,擋不住,留不了。
像天要下雨,天要放晴,活著的人控制不來,只能順時依勢,教自己從努力適應中免禍祈福,避憂取樂。
榮必聰與莊鈺萍的緣分有如一陣豪雨,在眾目睽睽之下驟然灑落大地,遮掩不住。
榮必聰對莊鈺萍的迷戀熱情,完完全全蓋過了他的男兒自尊,他寧願不理人言,不避嫌疑,不顧結果,都要爭取跟莊鈺萍在一起。
月色微明之夜,在莊園後花園那個鞦韆架上,坐著美麗而高傲得令人不敢逼視的莊鈺萍,她背後站著年輕而朝氣勃勃的榮必聰,一邊輕輕地為她推著鞦韆,一邊跟她綿綿情活,喁喁細語。
莊鈺萍那頭黑髮被晚風微微吹著,她昂起頭,笑著問榮必聰:「爸爸對你說過什麼話沒有?」
榮必聰答:「沒有。他會跟我說什麼話?」
「當然不是公事。」
「是我和你的事?」
「還有新的事要他來關心和處理嗎?」
「他怎麼說了?」
「他會直接跟你談。」
榮必聰坐到鞦韆架的籐椅上去把莊鈺萍的身子扳過來,緊張地問:「告訴我,你爸爸是怎麼個意思?」
「他呀!他說你攀龍附鳳,要當莊家的姑爺,可不是這麼簡單的事。」莊鈺萍笑瞇瞇地說。
她的輕鬆俏皮與榮必聰的倉皇緊張,成了個相當滑稽的強烈對比。
榮必聰的臉色轉白,抿著嘴沒有回話。
莊鈺萍笑出聲來,—頭伏到榮必聰的懷裡去,嗔道:「你看你,怎麼一不合心意,就拉下了臉來,不是說,為了我,你不再避嫌疑,寧可委屈自己。」
「委屈也有一定的程度。」
「那就是說,愛我只到一定的程度而已。」
莊鈺萍坐直了身子,面對面凝望著榮必聰,像個莊嚴的女判官,要在下一刻鐘就宣判榮必聰的重罪。
榮必聰心軟,也心急起來,他緊緊握住莊鈺萍的雙臂,道:「如果我不是全心全意地愛你,我不會坐在這兒。鈺萍,愛你,請求跟你過一輩子的生活,是自上枷鎖。我以後的事業再輝煌,我的才具再耀目,也把一個可觀的折扣雙手奉送給你了。你明白嗎?」
莊鈺萍當然明白。
跟她成其美眷的活,不論榮必聰是否靠莊經世發跡發展,世間所有人都會認定莊家的顯赫家勢,是榮必聰的後盾與階梯。
甚至乎連榮必聰本人都會在日後難以把自己的才華自莊經世的庇蔭中抽離,予以獨立的評價。
裙帶尊榮對於一個原本滿腔熱誠、滿懷信心、滿腦才智的男人,是阻礙,是屈曲,是難堪。
天下的女人如果不是沒有人能在榮必聰心上取代莊鈺萍,他絕不會冒此英名折損的危險。
越是掙扎在愛情與事業之中,榮必聰越覺得自己對莊鈺萍的愛戀,已至無可自拔的地步。
莊鈺萍呢,不是不愛榮必聰的,條件委實是太理想了。
環顧本城內跟莊氏家族一般架勢的世家,沒有好幾個,其中有什麼乘龍快婿的人選,心知肚明。
有本事,有風貌,有學識,兼有愛心,且還要年齡匹配者,就並不多了。
就算有,莊鈺萍不見得沒有對手。豪門之內,嫁得不如理想的千金總比娶得不合心水的少爺多。即使爭贏,又如何?在半斤八兩的條件之下,自己先就矮掉一截。
哪兒去找像榮必聰如此才貌雙全,且真心誠意稱臣於石榴裙下的人。至於身家不算豐厚,那更不算一回事,只要莊經世肯提攜,三朝兩日就能在商場上稱王稱帝。
這一陣子,少女情懷被撩動得活潑溫馨,真有點想跟榮必聰談一輩子的事,於是就急急通過母親,探聽父親的心意。
真是父女同心,都覺得在選婿上,榮必聰出身並不富有的這一點遺憾,其實未嘗不是好處。
莊經世覺得把女兒嫁進門當戶對的豪門去,未必掏得到什麼利益,反先要貼補一筆為數不能太少的嫁妝,是划不來的事。
女兒嫁入豪門,是姻親家得了個媳婦。
跟榮必聰成婚呢,是自己撿了個有用的商場助手,價廉物美,何樂不為。
一段豪門婚姻,真是各有心機,各懷鬼胎。
莊鈺萍戲弄完榮必聰之後,就說:「我的話怎麼算數,爸爸的主意才是主意,我們都要聽他的。」
莊經世對榮必聰的信任付諸行動,他囑咐榮必聰準備隨他到大陸公幹。
莊經世對榮必聰說:我需要一個得力的助手隨我到廣州去,你是適合的人選。以後你跟在我身邊辦事的機會多,你要好好地訓練自己,要擔得驚,捱得苦,吃得虧。「莊經世熱情地拍拍榮必聰的肩膊,」我女兒認為你是個人才,我想你是的,我們不會看走了眼。「
榮必聰聽了這番話,心在卜卜亂跳,有著無比的興奮,他認為這已是相當露骨的一種暗示。
故而榮必聰跟在他身邊任事,格外地賣力。
對莊經世的信任與尊重,到了一個完全不設防的地步。
人,尤其在商場上,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對誰都應該如是。
一旦感情用事,削弱智慧,就會受害。因為過多的感情,會令耳目不靈,只會義無返顧地鞠躬盡瘁。若遇上了對方為求自保的情況,就更易成為犧牲者。
廣州之行,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莊經世帶著榮必聰去察看海沙的挖掘與運港過程,三天之內,拜會了當地的有關部門與領導層,忙得團團轉。榮必聰下意識地認定莊經世把他帶在身邊,把他介紹給這麼多國內的商務關鍵人物,跟他有心成全自己與鈺萍的婚姻是關係極密切的一回事。
三天過後,他們回香港去。
從酒店出來,莊經世手裡提著一個皮箱子,交給運送行李的侍役,然後回身對榮必聰說:「你先把行李帶到火車站去,托運的托運,手提的手提,總之都由你好好照顧,我等會自己上車去會你。」
「莊先生還有地方要去?」榮必聰問。
第4節 兩個緊貼著的身體
榮必聰沒有再回話,他一把將郭慧文擁在懷內,兩個緊貼著的身體,令彼此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
此情此景之下的如此風流人物,榮必聰若不吻住了郭慧文,就是太不合情合理的事了。
深吻長吻之後,榮必聰吁了一口氣,輕聲說:「對不起。」
郭慧文沒有答,她推開了榮必聰,走回屋子裡去。
榮必聰像舊病復發似的,渾身有種軟綿綿的、將要癱瘓的感覺。
他順勢跌坐下來,就在屋前空地上坐了整夜,直至天亮。
每逢回憶往事至此,榮必聰必然暗笑自己,當年的那一個晚上,真不知是怎麼搞的,沒有跟著郭慧文走進屋子去,那並不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大丈夫所為。
若把這段情節獨立地抽出來告訴別人,必然成為一個大笑話。
從前,人們是較純情的,年輕人的色膽怕也較小,且更見於少男身上。
女人,在男女關係上的決斷,什麼時候都比男人清晰堅強,不像男人般拖泥帶水,得過且過。
那一夜之後,沒多久,郭愚回家來就很凝重地對榮必聰說:「局內的風聲忽然又緊起來了,反正在國內,你是被軟禁了,不易求得清白。榮先生,你就自己想清楚怎麼辦吧!我們就算不能幫你,也不會害你。」
話是說得既隱晦又明確,榮必聰心知肚明,他點頭,問:「哪兒的邊防最有把握?」
「你考慮清楚了?」郭愚問。
「對。」
「信不信由你,深圳與羅湖的接境禁區大半都沒有人把守,只一列脆弱至極的鐵絲網。可是,榮先生,萬一遇上巡邏軍甚至邊防解放軍,他們必然一抬槍在胳膊上就扳動手掣,百發百中,根本是先斬而無須後奏的行動。」
單是這種形容,已叫榮必聰的心跳出口腔來。
可是,他不能不回去。
因而必須孤注一擲,免得日子一拖長下去,他反而變得坐以待斃。
他決定下來之後,就跟郭慧文說:「我要走了。」
「嗯,定了日子沒有?」
「明天吧!」
慧文點點頭,嫣然一笑道:「祝你順風。」
幾句淡如白開水的話,其實猶如無味的一服毒藥,灌下去,教人在五臟六腑內產生劇痛,以至肝腸寸斷。
這最後一夜,榮必聰沒有想過會如此難受。
他過分地低估了在這段蒙塵日子內,這位紅顏知己在自己心靈上所發生的作用。
原來,在莊鈺萍之外,還有女人使他動心。
人才這麼想,房門就在幾聲輕敲之後被推開了。
月色,一如那個他吻了慧文的晚上那樣柔美,從小小的窗口投射進來,正好教榮必聰看清楚站在房門口的慧文,活脫脫像一個下凡來人間施惠的小仙女。
她款移玉步,來到他的床前。
他伸手迎接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