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放下所有繁重公事,陪著妻子到美國最有名的侯斯頓醫療中心去接受最先進的治療。
在把莊鈺茹送進手術室去之前的一小時,他緊握著妻子的手,盡心盡力地給她鼓勵。
「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等一下醒過來後,就會見到我。」
莊鈺茹並不見得傷心,她點點頭,道:「聰,答應我,如果我不能再醒過來的話,你必須答應我……」
「鈺茹,你會醒過來,你一定會。」榮必聰趕快截住她的話,怕妻子把那個老要求再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提出來。
可是,莊鈺茹依然繼續她的話,她那蒼白的臉上,有一副決絕得難以形容的表情,只見她道:「不,聰,你一定要記住,榮家只有一子一女,榮宇與榮宙。」
「鈺茹。」榮必聰的聲音顫抖,整個人都冰冷了。
三十年,莊鈺茹仍然不肯讓郭慧文半步。
即使郭慧文在去年已死。
榮必聰在郭慧文陷入昏迷之前,曾跟她說:「慧文,你有話要囑咐我嗎?」
郭慧文很困難、很艱辛地睜開雙眼,以微弱的聲音,緩緩地說:「我愛你,聰。」
「慧文。」榮必聰的眼淚流下來。
「愛護榮坤,她是我們的女兒,讓她得到你的照顧。如果可以的話,讓她名正言順地成為榮家的第二代。」
榮必聰擁抱著郭慧文,痛楚地嚎哭起來。
明顯地,郭慧文臨終的希望,沒有法子實現。
莊鈺茹跟她鬥到底。
當全世界最有名的三位癌症科專家集中全副精力,為榮莊鈺茹開刀治療,做了八小時的手術之後,一致同意,挽救的機會等於零。
惟一可以做的,就是趕快把病人的腹腔縫合起來,以最先進的藥物,令她有限的餘生不會在難以忍受的極度痛苦中度過。
莊鈺茹醒過來之後,像有靈感似的,對榮必聰說:「聰,帶我回香港去,我要躺在榮家的主人房內去世。」
距今夜的三天前,莊鈺茹已經陷入昏迷狀態。
可是,在昏迷之前,她忽而整個人自極度痛楚中平靜兼清醒過來。
是不是就是一般人相信的迴光返照了?
人在離開人間、放棄掙扎時,還是會集中殘餘的精力,發揮最後的能量,企圖達成最後最迫切的心願。
於是,臨終之言都是畢生的精血所在。
這是榮必聰體會得到的。
他無法改變髮妻的意願,他只可以在以後的日子裡選擇違背。
換言之,榮莊鈺茹寧死不屈。
當榮必聰緊握著她的手,在床前飲泣時,莊鈺茹問:「是捨不得我離去,還是傷心我始終不答應讓你把你外頭的孩子帶進榮家來?」
榮必聰再也忍不住,便撲倒在莊鈺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不但為跟隨他三十年的髮妻已到燈盡油枯、生離死別的一刻,更為至死不渝的一份結髮之愛,隱藏著一段無可奈何、不能彌補的缺憾。
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能力去推翻莊鈺茹的心願。
她要得到的是她應該得到的。
榮必聰完全不可以叫自己食言。
一個男人,生命中同時愛著兩個女人,並沒有錯,並沒有不可以。
只是女人不同。
女人真摯地愛她的男人,就只容許自己擁有他,完完全全地獨自霸佔。
莊鈺茹與郭慧文以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去愛榮必聰,以迥異的手段去搶他的心,霸佔他的人。
二者衝擊之下,造成了榮必聰的另一個孩子榮坤,不可以名正言順地成為榮家的人。
兩個為他奉獻了畢生幸福與摯愛的女人,他要選擇辜負其中之一。
莊鈺茹的聲音很輕,然而,仍舊有力,她清清楚楚地說:「聰,如果你不負我,榮家的第二代,除榮宇與榮宙之外,不可有第三人。」
榮必聰淚眼模糊,凝望那張三十年前是絕對嬌憨俏麗的臉,想起了莊鈺茹在月色明亮的一夜,跑到他跟前去,說:「別怕,讓我隨你去。」
自此,他身邊有了她,有了力量,有了轉變,有了愛護,有了自尊,終於有了出人頭地的一日。
不能在擁有這一切後,而不回報。
榮必聰只好點頭,緊緊地抱著莊鈺茹。
這最後的一抱,依然震撼著這位財經巨人的心。
好像一抱之後,心就會碎裂,滴出血來。
「謝謝你,聰,我去得安穩了……聰,我愛你。」
當榮必聰把莊鈺茹重新放在床上時,她再無言語,她的確安穩地睡去。
直至今夜,醫生對榮必聰說:「榮太太的心臟虛弱得快不能再跳動了,我想,怕活不到天亮。」
榮必聰的心理準備雖已充足,可仍然禁不住渾身震慄了一下。
死亡,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面對著一個親人的去世,難受的感覺,非筆墨所能形容。
或者應該說,榮必聰經歷了兩個畢生摯愛的女人,都在這個短期內離他而去,所受的打擊令他差點承受不了。
一個在商場內叱吒風雲的人物,可以輕而易舉地面對有傾家蕩產之虞的風暴,可以迎接成王敗寇的挑戰,卻不能在感情創傷上承受太多,這是個私人的高度秘密,並不易為人所知。
在商場上,榮必聰未必是善類。
何止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分分鐘要十面埋伏,攻無不克。對於所有阻礙他業務發展的人事,都除之而後快,義無返顧。
然而,在情場上,榮必聰是諸多顧忌,甚至甘承委屈的。
第3節 江湖行走,有老規矩要守
因為他覺得在江湖行走,有老規矩要守,決不欺負手無寸鐵的無辜婦孺。
更何況是深深地、毫無異志地愛戀著自己的兩個女人。
他不能不以愛還愛,將心比心。
除了莊鈺茹與郭慧文之外,榮必聰不至於沒有其他女人。但其他女人要的是財富,那易辦。
榮必聰認為世界上能以錢來解決的問題,從來都不是問題。
除了因他富有之外,也因為世界上的錢,多的是,總有辦法找回來。
心,只有一個。
一旦分之為二,就出事了。
他自認為從來沒有做對不起女人的事。
跟他有過交往的女人,總是滿載滿意而歸的。
可是,今夜之後,他怕要對一個女人不起了。
離奇的是,坊間也會在明朝開始,竊竊私語,認為榮必聰要對一個女人的死,負上相當的責任。
榮必聰呆望著床上正值彌留的妻子,忽而看到她那雙已然下陷在眼眶內的眼珠在竭力蠕動。
榮必聰衝上前去,喊:「鈺茹!」
莊鈺茹緩緩地半睜著眼睛,望了丈夫一眼,最後的一口氣就在此刻再接不上了。
榮必聰伸手輕輕地把那半睜著的眼皮抹下,讓它蓋著已經放大了的瞳孔。
「再見了,鈺如。」
三十年,如此一晃眼就過。
榮必聰腦海裡不期然翻起了一段又一段的往事。
平生第一次見莊家的一雙姊妹花是在三十多年前一個盛夏的下午。
那時的榮必聰剛自美國留學回來,考進莊氏集團去,表現得極為出色,很快就成了甚得集團主席莊經世注意且重用的行政人員。
莊經世跟其他本城富豪一樣,都喜歡跟在身邊的職員,貢獻他們的全部時間,為公司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時,每週上八天的班。
於是,星期日把職員召集到家裡來,名為同事聊誼,實則搾取勞方休息時間,實在不足為奇,司空見慣。
這個星期天,榮必聰跟一兩位莊氏要員蒙「主」寵召,到南灣莊家的莊園去。
老闆要湊足人一起陪他打雙打網球,下屬焉敢不從。
其中,榮必聰最無怨言,因為他還沒有娶妻,並無家室,星期天不至於是家庭日。
第一次來老闆府邸,豪門架勢,盡入眼簾。
莊家的每個星期日都異常熱鬧,莊氏妻妾的孩子都濟濟一堂地聚到大堂來。
榮必聰就是在莊園的網球場上遇上莊家的大小姐莊鈺萍與二小姐莊鈺茹的。
鈺萍比鈺茹年長兩歲,長得都一樣明艷可人。
姐姐勝在有一頭光可鑒人、引人遐想的黑髮,束成一根馬尾,放在腦後,走動起來時,像有節奏般微微跳躍,平添活潑生氣,煞是吸引。
妹妹最誘人的是那臉稚氣,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青春氣息,自緊繃著的深色皮膚滲透出來,令人目眩心跳,不願掉開眼神。
當莊氏姊妹花於球賽結束後,走進花園的一頭,坐在太陽傘下休息時,她們的父親替榮必聰介紹:「你還沒有見過我的兩個女兒吧?」
榮必聰跟莊鈺萍握手時,整個人就呆住了。
但見她滿頭烏亮的秀髮,髮鬢儘是濕濡,活脫脫一朵出水芙蓉似的,令榮必聰心頭有一陣不住的牽動。這種牽動教血氣方剛的他覺得舒服得刻骨銘心。
還是莊鈺萍輕輕地把手抽離,答一句:「你好。」
這才把榮必聰從迷惘中喚醒過來,不期然地自覺尷尬,因為尷尬,就更自覺著迷了。
他當然也見著了莊鈺茹,但只認為她是幼嫩的一位小姑娘,可愛可親,卻不能令他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