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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頁     梁鳳儀

  「是的,我感動了。」

  夏童坐起身來,細細的凝望榮必聰,再說:「任何人為我作了如此細意的一切安排,我都感動。任何人能說出剛才你說的那番話,我都感激。

  「你知道嗎?事實永遠令人難以置信,故此沒有人會信任我的童真,我的坦誠,我的盡責,我的很低很低很低的起碼的人生慾望與渴求。」

  夏童的雙眼分明含淚,只消她一閉上,就會滿溢,流瀉一臉。

  她幽幽地說:「我經常地、長期地備受冤枉。」

  夏童終於忍無可忍,閉上了她那雙美麗絕倫的眼睛。

  榮必聰伸手為她揩去腮邊的眼淚。

  「是的,我明白,被冤枉了,無由傾訴,無法表白,無能澄清的滋味是很難很難很難受。」

  重新睜開了眼睛,夏童接觸到的是一張深情而滿是內涵的臉孔。

  那個「我明白一切了」的表情,像一雙有魔力的手,輕輕的安撫著夏童心靈最底層的一道創痕,讓剛受到張力而裂開淌血的傷口,得以潤澤,再慢慢地癒合起來。

  她開始奇怪為什麼對方有這種出乎意表的神奇力量。

  榮必聰所擁有的,似乎比夏童所預計與知曉的還多。

  「為什麼?」她不期然地發問。

  「你將來會知道。」

  「現在你就已明白我的話,為什麼要等將來才讓我去瞭解你?」夏童問。

  「因為我比你聰明之故。」

  「我不信。」

  「你不信?讓我告訴你,為什麼人們不承認你有童真,因為他們早已被世情污染,滿身的滄桑,依然掙扎在世濤俗浪之中,企圖游上他們心目中的黃金海岸。他們不相信有人肯散發扁舟,不管何時可抵彼岸。

  「人們不重視你的坦誠,因為每天每夜,他們不敢面對自己、面對現實。當人人都在企圖收藏自己的弱點,而又同時努力發掘別人的缺憾之際,不可能認為活著的世界再有坦誠相向這回事。

  「世人的責任越來越輕,義務越來越少,而需索的回報越來越重,渴求的慾望越來越多。當他們看到有人會不計較物質名譽而埋首苦幹,肩承責任時,只可能有一個令他們滿意的解釋,就是這人是空前絕後的虛偽。

  「夏童,我是否已經洞悉了你心底的每一個難言的苦衷?」

  夏童感動得撲過去,緊緊地擁抱著榮必聰。

  可憐的小夏童。

  榮必聰一直撫掃著她那頭短髮,暖流開始在體內擴散。

  如果榮必聰再不把懷中的夏童推開,他一定會有所行動,最低限度會是一個冗長的吻。

  故而,他奮力地輕輕推開她,用雙手緊握著對方的雙臂,以這個姿勢跟對方保持了一個距離。

  「夏童,別難過。」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如果你堅持你的誠意,你對人生不過有一些最低要求,你只願意隨著你的直覺與良知而生活,你就要接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沒有人會是你族類。」

  不消說,世界已不可能是歌頌誠意,淡薄名利的世界。

  誰打算在世紀末的橫流人欲之中,保持淡素的真我,無疑是倒行逆施。人們甚至不會將之視為怪物,壓根兒只會指責對方太有機心、太有心計、太有城府、太有手段。

  榮必聰之所以對夏童說出這番肺腑之言,其實是夏童在很久之前,給過他一句提示。

  夏童說:「事實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人們太習慣推測分析假設判斷,而不肯接受表面的很多現象與表現。

  榮必聰原本也不例外。

  只為夏童的那句話令榮必聰驀然決定,從正面去看她的言行舉止,不作無謂的揣度測試。簡單點說,不去思疑一個孩子撒謊,循著他說的不符合他年齡身份知識的話去發現真相,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只此而已。

  於是就贏得了夏童的感恩與歡呼。

  夏童說:「我會堅持,我寧可寂寞,我寧可無伴,我寧可被冤枉。」

  「那很好,那才是個值得憐愛痛惜的好孩子。做對了的事情,不能因為沒有獎賞而將它改變,對不對?」

  「對。」夏童說:「你要聽我的許許多多故事嗎?我的意思是那些我被人冤屈了的故事。」

  「那需要起碼一千零一夜的時間,我們有嗎?」

  夏童笑了。

  「你終於回復正常。」榮必聰逗她。

  「你知道為什麼?」

  「什麼?」

  「我的意思是為什麼我笑了?」

  「因為流眼淚很不好看。」

  「不、不。」夏童搖頭,拚命地搖頭,甩著她的那頭短髮。

  「那是為了什麼?」

  「因為我今夜可以死而無憾。」

  「你說什麼?」榮必聰嚇了一跳。

  「不是說得一知己,死而無憾?」

  「天!明天又如何?」

  「明天,誰擔保明天你仍瞭解我?」

  榮必聰聽到這句話,真教他傷感。如此可愛的一個女孩子,要經歷多少人情變故、江湖滄桑,才令到她變得對人、對事、對世界、對明朝如此地沒有信心。

  他不能在夏童跟前說出他的感觸,他只可以簡簡單單地說:「夏童,你實實在在很可愛。」

  「嗯,我信。」

  夏童伸了個懶腰,顯得無比舒暢,然後她就這樣抱枕睡在台階上。

  很快就沉沉入睡,那均勻的鼻息,導致坐在她身旁的榮必聰不期然地俯身望向她,但見那薄薄麻紗白襯衫內,豐滿的胸脯隨著呼吸微微顫動,不疾不緩,甚有節奏,因而更添吸引。

  榮必聰長長地吁一口氣。

  晚風拂面,他多麼需要它來把自己喚醒,吹散那凝聚在身旁的那股快悶熱至沸騰的空氣。

  的確是夜涼如水。

  榮必聰再看熟睡的小夏童一眼,下了一個決定。

  他伸手一把將她抱起,步回睡房去。

  將夏童輕輕地放在床上,為她蓋好了被,再在她額上輕吻一下,然後,榮必聰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把窗關起來,再放輕腳步,走回自己的睡房去。

  他躺在床上時,滿身的疲累,卻是滿心的歡喜。

  肉體上的一張一弛,幾番掙扎,似有一點點的虛脫,人倦得不成話。

  精神上呢,他是輕鬆活潑的,因為他把自己帶回很久很久之前的年代去。

  曾有雷同情景的一次,在鄉間,那時他年輕,血氣方剛,一樣在月色微明的良辰美景之下,管自獨個兒坐在郭慧文的屋前空地上直至天亮。

  他不是不可以走進郭慧文的房間裡去的。

  可是,他沒有。

  他選擇一個初時回想以為很愚蠢很呆笨的行動。

  及後過了這麼多年,他卻以這番愚不可及似的抉擇,作為終生炫耀之心頭暢快事。

  他,榮必聰並不曾利用客觀環境去巧取豪奪一些他可以在對方出於意願之下而獲得的奉獻。

  毫無疑問,他值得引以自豪。

  多少年後的今夜,他依然做到了。

  不敢肯定他會不會有所得,但面對著這麼一個對人生已不存很大信心的小女孩,他不忍在她身上做錯任何一樁事,引致她對生活對生命有更大的失望。

  他對一個這麼可愛的小女孩,也下不了這私慾的手。

  在心底深處浮泛著的一層愛意,使榮必聰更覺得要尊重夏童,尊重自己,尊重他倆剛好建立下來的一種新的、難能可貴的、無可解釋與置疑的美妙關係。

  榮必聰全心全意地陪夏童度過她稱心如意的三天假期。

  翌日,夏童就已了卻她的一樁心事。

  她偕榮必聰在叢林裡終於候到了那巢小鳥的父母飛回來探視子女。

  夏童與榮必聰牽著手,肩並肩地看見它們一家五口歡悅地嘰嘰喳喳的叫喊著,然後,就先後一隻接著一隻振翅高飛。

  「這麼快就已羽翼成長。」夏童說。

  「你安心了?」

  「嗯!明年此際就該是那三隻小鳥為自己的小孩築巢的時候了。」

  「好,明年我們再來。」

  夏童只是笑。

  她笑,無疑代表開心。

  除了看鳥,她還看魚。

  沒想到榮必聰也能像活潑好動的夏童一樣,曉得潛水。

  他倆坐了遊艇出海,然後卜通一聲,直沉到海底去。

  榮必聰示意應該貼著崖石游,比較安全。可是,夏童實實在在太興奮了,她一看到有一群五彩的美麗魚兒,就著了迷,跟著游過去。

  榮必聰拉也拉不住,只好與她同行。

  在水中,夏童本人就活像一尾色彩繽紛的魚兒,矯捷健美,令人眼花繚亂,卻又心花怒放。

  夏童在享受著燭光晚餐,欣賞周圍熱帶花草所帶來的陣陣芬芳時,她忽然對榮必聰說:「能嫁一個有錢人總是好的,這沒有錯吧!真不必要為了表示清高而故意挑個苦力去成其眷屬。」

  這兩句話教榮必聰笑得差點嗆死。

  夏童有一種魅力是別的女人所沒有的,不由得榮必聰不佩服。

  第5節  正常女人的心態

  環繞在榮必聰身邊的女人,歷年來說多少就有多少,都潛意識或擺明車馬地希望自己搖身一變而成榮必聰的女人,名正言順固佳,就是金屋藏嬌也無妨。她們用盡所有的方式去試探、暗示、坦白、爭取,終歸都失敗,主要是給了榮必聰一個傖俗的、別有用心的印象,抹煞了把這個女人據為己有的意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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