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孩子一餐飯所需要的精力,教莊鈺茹累透了,她要以雙手撐著檯面才能站直腰,也許是因為她大了肚子,身體的負荷不輕吧!
莊鈺茹忙碌在打點著孩子與丈夫的那頓其實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晚餐,那份忙碌卻令人以為她在幹著一件非常嚴謹的大事。
榮必聰是感動的,他才在莊鈺萍的忘情絕義中慢慢甦醒復原過來,就承接到莊鈺茹那專心一致的純情摯愛,無法不額外地感動。
同樣,兩個女人都在他接受了一次沉重的打擊之後出現,以一種絕對專注的態度,全心全意地向他做出整體奉獻,令他拾回了做人的信念。
於是她們那絕無異志、誓不回頭的決絕與投入表情,就如—個烙印,長存於心。
郭慧文與莊鈺茹最令他難忘的表情與眼神凝聚成一個臉龐,不自覺地經常出現在榮必聰腦海之內,令他戀戀不捨。
經過了這一陣的回憶,榮必聰驀地知道夏童是誰。
她是郭慧文與莊鈺茹的一個混合影像。換言之,他在夏童身上既看到郭慧文,也看到莊鈺茹,然後在她兩人之外,還有另—個屬於今天的新鮮影像,仍非常有效地令他覺得安全暢快,兼可信賴。
這感覺來自今日榮必聰的下屬身上,其實更不簡單。
因為商場如戰場,勞資關係是應該互相利用、配合和計較的。榮必聰從來都不介意跟他做事的人要回他應得的報酬,甚至貪婪地企圖多得一點。他習慣看到對方謀算自己的嘴臉。
從沒有一個像夏童這般純真得不可想像的人,為他榮必聰做過事。
他駭異,更多的是迷惘。
終於找到了夏童的魅力所在,卻仍未能解釋為什麼這女子會發揮這重對榮必聰來說,屬於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榮必聰差不多整晚失眠。
翌日,他乘早班飛機回香港去。
不能久留,否則會破壞了很多商務約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影響很大。
他在電話裡告知夏童,說:「我這就要到機場去。」
「不送你了,祝你一路順風。」
對方竟然這樣說。
榮必聰當然失望,可是全無辦法。
他多麼想再見夏童一面,嘗試再好好地望她一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是不是還會有那種在晚間才出現的心頭牽動。
偏就是夏童不給他這個機會。
當然,榮必聰習慣爭取,他在飛機未降下啟德機場之前,已經寫好了字條,一踏進座駕去,就交給秘書,說:「給潘先生的。」
字條上寫道:「有公事須與夏童商議,請囑她待西安的公事告一段落,盡快回港。」
這「盡快回港」四字的力量應該等於十二道金牌,換了別個職員,怕在翌日已經出現在榮氏主席室的大門外,等待訓示。
可是,夏童沒有立即報告。
非但沒有回港,且也不在西安,秘書說她飛到內蒙、西藏那邊去公幹,一個禮拜後才會回港。
對於這個答覆,無疑是令榮必聰不滿的。
潘天生就曾問他:「夏童一個禮拜後才回來,不會影響什麼大事吧?」
叫榮必聰怎麼答呢?
他只好說:「沒有非即日解決不可的事,但,這姓夏的也真奇怪,很有點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味道,是不是?」
潘天生一聽老闆的口氣不妥當,立即知道要如何處理。
跟在這等超級財閥身邊多年,經驗老到,絕不需要老闆發起脾氣或拉下臉來,才曉得如何平息干戈。只聽一兩句話的口氣不對,就會馬上處理。
故此,潘天生連夜把電話接到內蒙去,給夏童說:「你跑去住在蒙古包很樂而忘返了,是不是?需不需要十二道金牌才能把你召回港來?榮總有事找你。」
夏童的語氣一點不焦急,說:「我在這兒也是替榮家辦事,對不對?我告訴你,若果我這西北區的大型商業計劃辦得成功,榮總根本就恨不得我長期住進蒙古包來。」
「閒話少說,你回來,立即,馬上。」
夏童答:「怎麼還是個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世界。」
潘天生沒她這麼好氣,道:「小姐,你很能幹,這個我知道,可是別再俏皮了,好不好?」
「好!可是,我沒有乾爹在航空公司服務,可以讓我攜張折椅到飛機上去坐。」
「什麼意思?」
「意思是航機滿額,除非派專機來接,否則,最低限度要等到下星期,才能見我的面。」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現今大陸航機班班都爆滿,且有些地區還不是每日有班機飛香港。
國家開放,外資湧入,很多內陸設備一時間還未能跟得上神速的發展步伐,而產生了種種的不方便,其中航空交通就是一例。
於是潘天生想了一想,決定不把夏童在下星期才會回港的消息告訴榮必聰。
凡是解決不了的疑難,無謂攤到老闆跟前去,免更惹他不快,萬一忍不住塞自己一句「我以為你有辦法解決」,那豈不更糟糕。
就由著榮必聰等,潘天生決定知之為不知,當作是聽不懂榮必聰的言外之音就好。
這也是跟大老闆的秘訣,能夠聽得懂上司老闆的暗示,辦妥事情,必須在第一時間邀功。萬一沒這番解決問題的本事,就裝傻扮懵更上算。
潘天生當然曉得這其中的奧妙。
只可憐了榮必聰在心內暗著急,卻無人可以傾訴。
多少年了,他未曾試過等待之苦。
只有別人等他,沒有他等別人。
榮必聰覺得煩躁,覺得苦悶,最不好受的是忽而覺得自己鹵莽。
怎麼會為一個如此這般小女生而著了急?
於是他試行召集了幾個重頭的業務會議,甚而囑秘書給他約會了幾檔重要的飯約。
這幾個重要飯約,嘉賓分別包括了行政立法局的議員、新華社香港分社的社長及部長級人物,還有那些親中新貴。
為什麼重要?
是因為從與他們輕鬆的會談之中,可以套取或聽到甚多特別有用的消息,絕對有可能對業務發展前景有重大的影響力。表面輕鬆,實際上非集中精神留意每一句話不可。
政治與商業,尤其頂級商務活動,事實上有分不開的關係。
一連兩晚分別周旋於中英兩方面的核心人物之後,這第三晚的嘉賓比較特別,是一位在新華社退了休回到北京去的元老,剛好隨一個國內商務訪問團到海外訪問,路過香港一天。榮必聰知道這個消息,立即把握時機,把他請到榮府來密談暢敘。
是夜這位榮府貴賓叫游通元,年紀在六十五上下,依然紅光滿臉,精神健旺。榮必聰什麼其他陪客也不邀請,單獨與他晚飯,就是為了有很多特別的消息,可以乘機試探。
別小瞧了游通元以前官階不算很高,且現在已是在野之身,事實上,他的背景相當複雜。簡單點說,後台其實很硬,門路亦極多。
目前,誰也不敢說他在聯繫海外與國內商務關係的功夫上,是不是比以前的職責更重要。榮必聰知道在很多極重大的商業合作上,不宜硬橋硬馬地由在位的國家大員出面跟海外機構與財團洽談,萬一有什麼差池,就缺少了轉圜的餘地。間中有個兩方面都信任的人,利用顧問這個可大可小的身份,可以起到銜接齒輪的潤滑劑作用。
他相信游通元有這份能力。
實際上他也具備這重身份,據悉他的叔伯父執,全有中南海內領導層的親密關係。
他退休後的這幾年,曾經兩度向榮必聰通過消息,都準確得不得了。
美國最優惠國條款會不會有障礙,老早在本城商界代表去華盛頓進行遊說之前,榮必聰就已經知道結果,當時游通元在長途電話內給他說了很簡單的一句話:「榮兄,我相信不會造成商業困擾。要不要作賭注,我贏了,你來北京請我吃一頓好飯。」
榮必聰聽出來是在笑話當中有很踏實的訊息,故而,他的確根據這份信心,賺了不少的錢。
因而特意到北京去面謝游通元,對方摸著酒杯底說:「不用謝我,福有攸歸,國家對於你傾力支持爭取主辦奧運的舉動,非常地開心。」
明明是應酬客氣語,但內裹珠璣,可意會而不可傳言。
酒醉飯飽之後,游通元很認真地說:「以後有什麼疑難雜症,有我這在野之身可以效勞的,儘管給我聯繫,我盡力不讓你失望。」
這番話,榮必聰記住了。
直至最近,在朱熔基正式出來整頓金融之前的一個禮拜,榮必聰又接到游通元的一個長途電話,內容是令人詫異的。
對方說:「榮兄,想拜託你為我辦點小事。」
「好,好,請說。」
「剛有北京的商務訪港團在香港,小女希望托他們帶回一部最新式的,有電腦自動記錄訊息的傳真機,可否請你囑咐下屬代買。本來不要這麼麻煩你,但怕遲一些,孩子儲蓄夠了的一點點人民幣就會貶掉一半。那時,我可要被家裡的那位小姐嚕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