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當榮必聰回廣州鄉間去,打算親自迎接郭慧文父女而看到了小女孩時,他錯愕得張著嘴巴緊張地對慧文說:「我並不知道你為我生下了女兒。」
慧文感動開心得撲進榮必聰的懷抱裡,她說:「聰,你承認她就好。」
「我怎麼會不承認她呢!可是,慧文,對不起,我……」
「我們分別時說過,此生此世,我們之間不需要講『對不起』這句話,記得嗎?」
就這樣,郭慧文祖孫三人一直無名無分,但卻安居樂業地跟在榮必聰身邊,在香港生活。
當榮必聰成為本港有數的富豪之後,他曾經興起過把郭慧文名分公開的念頭,可是,沒有得到莊鈺茹的答允。
這其間有著太多牽絲拉籐的錯綜關係。一次,當榮必聰向莊鈺茹稍微提出這個意念時,莊鈺茹就很堅定而平和地對丈夫說:「聰,我從來沒有向你提起在我跟你去美國前,曾與莊鈺萍有過的一席話,是不是?」
「是。」
「好,現在便給你說說這個在我們愛情故事裡的小插曲。
「當我決定離開莊園的那個晚上,我姐姐來叩我的門。
「她坐在床沿,一邊看我收拾細軟,一邊對我說話。她問:」『妹妹,人棄我取之物,怎值得你如此衝動,何不三思而後行?』「我答:」『姐姐,各人的眼光不同,福分迥異,如果我們姊妹同心,都挑同一位的人選的話,麻煩更大了,是嗎?』「鈺萍微笑,伸手撥弄著她那頭烏光水滑的黑髮,道:」『天下間的男人很多,但歸根究底,只有一種——他落難時需要紅顏知己。榮必聰赤手空拳到美國去打天下,誰跟他洗衫煮飯,生兒育女,持家理務,往哪兒去找像你如此價廉物美的人長期侍寢?有朝一日,飛黃騰達,我擔保他三妻四妾,你肚子裡鑽出來的孩子,並不比其他女人為他生的矜貴,都姓榮的,有什麼分別?』「『姐姐,你的話說完了沒有?說完了的話,請回房去休息吧!我們明天乘的是早班機。』」『妹妹,請記著,榮必聰原本愛的女人不是你。「
「『對,但,姐姐,只要他最後愛的一個女人是我就可以了。』」
榮必聰聽後默然無語。
他從此放棄了,不再在莊鈺茹跟前提及這個齊人的妄想。
當然,紙包不住火,總有些聲音是會傳到莊鈺茹的耳朵裡去的。
很有些人看到榮必聰在假日帶了一名如花似玉的小女孩到郊外去耍樂。
那自然是榮坤。
不過,聰明的莊鈺茹決不大興問罪之師,甚至絕口不提,一於知之為不知,根本不當一回事去處理。
當榮必聰有齊天下間的一切美好事物時,讓他同時擁有一些別的女人,莊鈺茹絕對可以容忍。
正如有一次,她跟莊氏家族的人到馬會去觀賽馬,莊鈺萍有意無意地在她跟前講榮必聰的風流艷史,莊鈺茹一邊聽,一邊拿著望遠鏡緊張地看榮必聰那匹稱「蓋世太保」的名駒出賽,果然獨佔鰲頭。賽後,莊鈺茹緩緩地放下了望遠鏡,笑容可掬地回答莊鈺萍的話:「姐姐,男人多養幾個女人跟多養幾匹馬沒有兩樣,差別只在於馬匹表現良好,勝出了,男人可以陪同妻子拉頭馬,拍照留念,一齊出一陣子風頭。養女人呢,只能暗地裡受用,不可以與人分享。」
說罷,頭也不回地就踩著三英吋高跟鞋,婀娜娉婷地與榮必聰走下草地去,從港督夫人手上接過了那個金禧大獎盃。
對於莊鈺茹的這個態度,榮必聰無法不接受,不認同,不默許。
他的確欠了莊鈺茹。
當然,榮必聰也欠郭慧文。
分別在於郭慧文一直沒有要求,一直肯讓步,一直願意相安無事,於是就只好由著她在金屋之中過她另一種富貴生活了。
物質上,郭慧文一點不缺;精神上,她是有遺憾的。
從小,榮坤在學校的成績表上就不准填父親的名字。
懇親會、家長日、週年運動會等等,出席的只有郭慧文。
童言無忌,榮坤曾不知多少次被小同學問起:「榮坤,你的父親是不是死了?」
只這麼一說,榮坤就會發很大很大的脾氣,她甚至會忍不住出手打小同學兩巴掌,犯下嚴重的校規,受重重的罰。
老師們都老實不客氣地對郭慧文說:「榮坤很聰明,但有點心態不平衡,孩子對自己沒有、別人都擁有、都能炫耀的東西,總是更渴望得到的。這方面的遺憾,為她帶來的影響,你要稍加注意。」
榮坤從小到大的心理病,其實也反過來影響了她的母親。因此,郭慧文對榮必聰也不算是絕對無求,並非絕對安分,絕對知足。
她一直奢望榮坤能名正言順地成為榮家的女兒,向世界宣佈這項榮耀。
可惜,至死,她都不能如願。
榮必聰夾在兩個女人、兩重恩義之間,無法協調,無能把握。
對他而言,天下間最難應付的是女人,最難糾纏的是愛情,最難解決的是恩怨。
這是榮必聰的想法。人的想法,必淵源於個人遭遇。
當榮必聰目送著相處了三十年的妻子莊鈺茹離開人間的同時,他做夢也不曾想過,有另一位妙齡少婦,就在他榮家巨宅的天台上哭泣著,為她認定不可解決的人生大事,動了輕生的念頭。
颯颯寒風從四方八面吹來,並沒有吹醒少婦混淆不清的思路。
她一邊飲泣著,一邊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喃喃自語道:「孩子,我原以為今夜你會看到天上的星星,可是,沒有星星,原來今夜沒有星星,那麼,媽媽就帶你摘星去。對不起,孩子,媽媽再不能等待明天了,請原諒我吧!」
第9節 宛如一根輕盈的羽毛
說罷,少婦就攀上圍牆,站在天台的石築欄杆上,她閉上了眼睛,根本不敢往下望。
她知道只要她心上一驚,就會下不了躍下去的決心。
再活下去,難題仍然會卡在那裡。她已經想盡了辦法,甚至在昨天,她差不多是匍匐在地上,向榮必聰懇求矜憐。可是,這一次,她最終失敗了,他再不肯承擔她、負責她、保護她了。
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除了死,並無別的辦法了。
求死,對她來說,比求生容易。
只要向前踏進一步,就什麼都解決了。
她曾經對榮必聰說了:「我已懷孕。」
可是,榮必聰依然無動於衷。
向榮必聰求援是最後的一個可以挽救自己的門路,直至肯定姓榮的再不買賬時,她才完完全全地絕望。
從那一刻起,她亦知道死期將至。
她覺得沒有第二個選擇。
人世間是冷酷的,只要自己的棋子走錯一步,就會滿盤皆落索,欲救無從。
所以,不如歸去。
她夢囈般又說:「別怕,孩子,只消媽媽倒吸一口氣,一陣子的劇痛不會對你造成騷擾,別怕,媽媽陪著你,帶你去尋星摘星去。」
說罷,她飛身而下。
在黑夜裡,少婦穿的那件白衣,宛如一根輕盈的羽毛慢慢地從高空飄下。
榮府剎那間亂成一片。
除了榮必聰仍然保持極度鎮定之外,其餘人等,包括榮宇與榮宙兩姊弟,以及一應婢僕,都嚇得魂不附體。
尤其是在榮府住宿的榮必聰特別行政助理戚繼勳。
他像榮府內的第三個死人,坐在偏廳內,一動也不動。
到底薑是老的辣。
榮必聰囑咐他的兒子榮宙說:「你負責打理母親的身後事,明天發喪。棺木老早已經挑定,就通知殯儀館擇個吉日舉殯下葬吧。」
榮宙不住地點頭。
榮必聰又說:「別給你外祖父搖電話了,他老人家想早已睡了。莊園那兒,待到天明再知會吧!」
榮宙應命而去。
「爸爸,我該做些什麼?」榮宇問。
「你去安撫榮府內的各人,同時,鄭重囑咐他們,誰也不可以亂說話,不可向任何人等提及戚太太在這兒跳樓自殺的消息。」
榮宇急道:「可是,爸爸……」
「我的話你聽清楚了沒有?」榮必聰相當的疾言厲色。
榮宇答:「聽清楚了。」
「聽清楚就好,這兒沒有你的事了。我已報警,警方很快就會來到,由我去應付他們。」
才說過這話,就聽到榮府外有汽車聲,榮必聰趕忙走出去。
門口停著一輛AM字樣的日本汽車,那是本城政府署長級高官座駕的標準車牌。
除了AM日本車之外,還有一輛沒有閃亮車頂訊號燈的救護車,以及另外一輛警車。
救護人員火速地把少婦的屍體移上救護車,立即開出榮府。
在救護車開出之後,榮府的大門隨即關上。
其中一位記錄現場情況的警司羅一山,走到榮必聰以及那位自AM車走下來的高官霍志光的跟前去報告。
「是當場斃命的。」
霍志光點頭,囑咐道:「千萬別讓新聞記者知道,你關照了公關部門沒有?萬一有什麼風聲走漏的話,要預備一套應付傳媒的說法,千萬別把榮先生與榮府牽涉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