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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頁     梁鳳儀

  貝欣半開玩笑,半安慰她說:「別緊張,在美加吃『三六』是違法的,等閒人等不會冒這種惡險。」

  「什麼是『三六』?」葉帆問。

  貝欣大笑不已,道:「『三六』就是『狗』呀。」

  等待的時刻最難過,也終於過去了。

  當貝欣見到那位把彼得送回給葉帆的人時,她幾乎認不出對方來。

  「你不記得我了?」

  「你也姓伍,是不是?」

  「對,伍澤暉,記得嗎?在溫哥華見過你,我是做香煙分銷商,專門負責美、加的華人市場。」

  「對了,伍先生,怎麼會來侯斯頓呢?」

  「特別來看你。」

  「這是真的?」貝欣有點錯愕。

  「能讓我坐下來,好好地跟你談嗎?」

  「當然可以了。」

  貝欣興高采烈地把伍澤暉請進客廳裡,奉上了香濃咖啡,讓他道明來意。

  「再到成記飯店去找你時,已經找不著人了,那個新老闆答應把我的名片留給可能知道你下落的人,才終於得著了你的消息。」

  「是陳添嗎?」

  「對,添伯給我搖了一個電話,他沒有再在成記任事了,但離不了唐人街的圈子幹活吧,很快就知道我在找你。」

  「添伯是我在溫哥華的好朋友。」

  「我請他到我寫字樓坐了一會,再請他上茶樓吃了一頓飯,讓他確信我是個正經人,他才肯把你的地址告訴我,且讓我護著小彼得來了。」

  「多謝你,葉帆想彼得想得如癡如醉了,他們是患難之交。」

  「你的故事一定很多。」

  「是的。」

  「其中有一個關於你的故事,你可能還未知道。」

  「這是你遠道而來的目的?」

  「是。容我給你一一道來嗎?」

  「當然了,我在聽著。」

  「你告訴我你的外祖母叫伍玉荷,原籍上海,家族是香煙的分銷商。是這樣嗎?」

  「是的。」

  「當時,我心上就已奇怪,因為我祖父叫伍玉華,祖籍也是上海,祖上也是從事香煙分銷生意的。會不會我們就有點親戚關係呢?於是,我回家去問我的祖母。」

  「她怎麼說?」貝欣不期然地緊張起來了。

  「答案令我驚駭。祖母告訴我,祖父伍玉華惟一的一個同父同母妹妹就叫伍玉荷,在廣州出生,長大後嫁給廣州上下九絲綢大王戴家當長媳婦,婚後還添了一個女兒。」

  都不用伍澤暉再說下去,貝欣就已驚呼起來。

  兩人對望一眼,就已情不自禁地緊緊擁抱在一起。

  「在世上的親人真少,尤其是在異鄉。」

  伍澤暉把貝欣心裡的話完完整整地說了出來。

  貝欣只能不斷地點頭,表示贊同。

  「我肯定比你年長,應是你的表兄呢!」

  貝欣尷尬地笑起來,眼眶不期然有種溫熱。

  「我該怎樣稱呼你呢?」貝欣問。

  「就叫我名字澤暉吧,這樣更親切。」

  「故事還沒有講完呢。」貝欣歡喜地說。

  「是的,祖母告訴我,當年祖父伍玉華年少氣盛,跟家裡同父異母的兄弟都合不來,因為他是庶出,多少受到歧視,分明是伍家眾兒子之中最能幹的一個,但上海的煙業生意偏不放到他手裡。一時生氣,便帶同妻子遠闖美加。」

  那種有家有族有親人,尋到了根的感覺溫暖著貝欣整個人、整個心,使她如浸在一池微微有輕煙上升的溫水裡,舒暢得難以形容。

  是的,香煙裊裊,幾多往事、幾多溫情、幾多韻事。

  貝欣歡喜得跟伍澤暉談彼此的家事,談得渾忘了時間已由早上直帶進黃昏。

  貝欣讓伍澤暉知道了伍玉荷的一生際遇和自己目前的境況。伍澤暉也讓她瞭解了他的家庭情形。

  伍玉華早就逝世了,妻子已是高齡,身體還過得去。反而是伍澤暉的父親伍念祖的健康壞透了,長年臥病,要妻子服侍,自然不能管事,家業也就交到獨子伍澤暉手上去。

  他們定居紐約,在北美各大城市的唐人圈子內都有香煙分銷生意,由伍澤暉照顧。

  伍澤暉似乎真與貝欣一見如故,坦率地問:「貝欣,你對今後的日子有何打算?」

  貝欣忽然有些迷惘,一時間不曉得作答。

  伍澤暉很誠懇地說:「你在醫院內的這份工作,沒有多大前景可言吧,如果你有興趣加入我們香煙業的行列,我是無任歡迎的。」

  貝欣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如此順遂地歸到伍氏家族的隊伍裡去。

  她開心地閉起眼睛來,合十禱告,心想:「是婆婆顯的靈了。

  然後她很認真地說:「我怕做不來。」

  才說了這句話,便又立即殷切地補充說:「當然,我會盡力學習。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我是肯定有心的。」

  伍澤暉笑起來,道:「那真是太好了,跟樂觀的人共事,先就開心起來。」

  表兄妹倆重重地握了手。

  貝欣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問道:「那我要回溫哥華去?」

  第三部分

  第9節  金融風暴

  伍澤暉已知道貝欣的經歷,自然明白她為什麼有這重心理顧慮,於是答:「這個問題,我們再商量吧!反正,我們家裡和公司都需要你這麼一個親人與助手,北美市場是頂大的。」

  「謝謝,我真是太高興了。單是有親人已經令我手舞足蹈。」

  從伍玉荷去世,文子洋離開之後,貝欣只能視葉帆為親人,實在很孤苦伶仃的。

  伍澤暉忽然說:「貝欣,你沒有跟你父系的親人來往嗎?」

  貝欣搖頭,想起了伍玉荷臨終前給她寄來的信,便道:「婆婆去世時還在念念不忘貝家的情況,她告訴我,我祖母章翠屏回了香港,一直就沒有音訊,將來我有機會與父親的人團聚了,就了卻她老人家的心願了。」

  才說完這番話,伍澤暉就整個人緊張地跳起來,抱著貝欣的雙肩,搖撼著她,說:「我曉得你祖母的下落呢!」

  這麼一說,貝欣渾身的細胞都剎那間緊縮起來,她也慌忙跳起來,問:「奶奶現在還健在?」

  「應該是健在的。」

  伍澤暉這才重新把貝欣拉著坐下來說:「就前半年我回香港去跟煙草公司商談業務,跟行內人說起來,知道章翠屏還健在,年紀很大了。而且……」

  伍澤暉忽然感歎起來,沒有把要說的話流暢地說下去。

  「怎麼了?我奶奶怎麼了?」叭欣急問。

  「她的境況很淒涼。」

  「為什麼?婆婆說,奶奶家是香港很有權有勢的家族。」

  伍澤暉搖頭:「那是七十年代之前的事,現在呢,今非昔比。

  「你聽我說,香港這個地方,有錢就自然有權有勢。章家在戰前已是英資洋行的大買辦,代理很多舶來牌子的洋酒、糖果、汽車等貨品,盈利極豐,在資產、人際關係與社會地位上都是很強勁的。但,一九七三年的香港股災,股票由恆生指數一千七百點直跌至一百○五點的這場金融風暴,把很多香港的豪富之家摧殘得七零八落,當然這危機也扶植了另一批暴發戶,很不幸,章氏家族是被取代的富戶之一。」

  貝欣第一次聞知香港的情況,甚是驚駭。

  「我奶奶就是這樣潦倒下來的嗎?」

  這麼一問,伍澤暉的表情更凝重,他往椅背一靠,先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包他代理的「三個五」香煙,抽出一根來,點燃,連連吸了兩口,再把香煙遞給貝欣,貝欣搖頭,道:「謝謝,我不會抽煙。」

  伍澤暉把煙包收回袋裡去後,才重拾話題,道:「你聽過所謂『爛船也有三斤釘』的俗語沒有?章家雖然倒台,其實日子仍不至於太拮据的,反正各房各戶都應該各有私蓄,只不過是章氏企業因受股災牽連而投資失敗,宣佈清盤罷了,並不是章家子孫個人的破產。可是,在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章氏家族各人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偏是一個章翠屏既沒有夫家,亦無兒女,最疼愛她的父母已然逝世,那些兄弟姊妹都各管各的搶了章氏家族的剩餘財產就各散東西,另起爐灶了,故而章翠屏變得年老家貧,晚景甚是淒涼。聽說……」

  「聽說什麼?」

  「聽說她住在鑽石山附近。」

  「鑽石山?」貝欣有著極度的迷惑。

  「對,鑽石山是香港的貧民區,極低下階層的人才住在那兒。」伍澤暉也感歎:「奇不奇?那些貧民區都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鑽石山、黃大仙。香港的貧與富,完全是天堂與地獄的境界。」

  貝欣睜圓了眼睛看她表兄。

  伍澤暉再解釋:「香港人富起來,那種氣派與架勢,不是一般美加的富戶可媲美,可是,窮起來絕對有可能比大陸的貧戶更淒涼。一種境界是天堂,一種境界是地獄。」

  這就是說,貝欣的祖母章翠屏現在生活在地獄之中。

  這令貝欣覺得顫慄。

  她幻想著一個像伍玉荷似的老太太,孤身一人,風燭殘年,生活在比小欖農村的環境更不堪更貧窮更艱難的環境之內,每天每夜跟失望和寂寞拚搏,那是多可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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