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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梁鳳儀

  這種親離友散的悲哀湧襲心頭,真教崔昌平不勝負荷。

  惟一的安慰是見著了文子洋,又發覺文子洋並不如目下一般的青年人,是個很有思想,且成熟的可造之材,才令崔昌平覺得此行微帶暢快感受。

  故此,當文子洋請求崔昌平為伍玉荷診斷症候時,他一口便答應下來。

  固然是為了醫者父母心,更為崔昌平從文子洋的緊張神態和語調中,多少能猜想得到文子洋對貝欣的心意,為此而有著非幫這個忙不可的心思。

  崔昌平很徹底地給伍玉荷診斷,在結合了一番仔細的觀察和他豐富的專業經驗之後,他很慎重地對文子洋說:「子洋,我需要單獨跟病者的至親交談一次。」

  「伍婆婆只有一個孫女兒,她就是貝欣。」

  「還是很年輕的姑娘吧!」

  「貝欣她很懂事,而且有能力拿大主意。崔伯伯,你有什麼關於伍婆婆的話都可以跟貝欣說。」

  「這就好,我要趕快與她商量。」

  在一個下午,文子洋囑貝欣到崔昌平下榻的旅館找他。

  崔昌平招呼了貝欣坐下後,臉色凝重地對她說:「你仔細地聽我講述你外祖母的病況。」

  「崔醫生,你請說吧,我在聽著。」

  「你外祖母患的骨痛症,並非風濕病,很大可能是骨癌。」

  貝欣睜大了眼睛瞪著崔昌平,並沒有特殊的過分反應。

  「你明白什麼是癌症嗎?」崔昌平問。

  貝欣點頭,很平和地答:「知道。聽說是等於絕症,沒有機會復元。」

  「你很鎮靜。」崔昌平看到貝欣的反應,這樣說。

  「我婆婆只得我一個親人,有什麼事我都得應付,是只有鎮靜才能想到辦法的。」

  「難怪子洋在我面前曾不住地誇讚你。」

  「崔醫生,你肯定我婆婆患的是癌症?」

  貝欣很快就把話題帶回伍玉荷的病情之上去,現今沒有任何人與事能再引起貝欣的興趣和關注,她將精神慢慢收斂、凝聚在伍玉荷一個人的身上。

  崔昌平緩緩地點頭,道:「據我多年來在骨科診斷上的經驗,很有把握你外祖母患的是癌症。」

  「有百分之幾的把握?」貝欣問。

  「起碼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我沒有診斷錯誤。」

  貝欣立即揚起一邊的眉毛,表現了一點點的興奮,道:「那就是說還有百分之二十的機會是你診斷錯誤,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那麼,我們是要去求證這百分之二十是代表是一個誤會,還是要把它歸納到另外的百分之八十上去?」

  「我相信在國內沒有最先進的醫療設施,可以為她取得百分之一百的結果。」

  「要哪兒才會有呢?美國?」

  「是的。」

  貝欣再稍微沉思,說:「崔醫生,這種癌症是不是完全沒有康復的機會?」

  「在中國,幾乎肯定沒有生還的希望。」

  「你的意思是在外國倒還有這個機會?」

  「可以這麼說,美國的侯斯頓醫療中心,是專門研究治癌的,成績舉世知名。近年有一兩種癌症,在發現初期立即以藥物和電療診治,有過成功的個案。」崔昌平說:「我就任職於那個癌症中心,也是侯斯頓大學醫學系的教授。」

  崔昌平才說完,貝欣就突然地跪下來,端端正正地給他叩了個響頭,道:「崔醫生,我求你把我婆婆救活吧!」

  崔昌平嚇了一大跳,慌忙把貝欣扶起來,道:「小姑娘,千萬別這樣,起來吧,我們再商量。」

  崔昌平讓貝欣重新坐好之後,就替她解釋:「要把你外祖母治癒,是個非常艱巨的工程。」

  「崔醫生,不管你需要怎樣的報答,我都會答應,只要能讓婆婆繼續活下去。」

  「我相信如果我們百分之一百證明你外祖母是患了骨癌,她的病徵還只是初期階段,那就得趕緊把她申請到海外治病去。」

  「我會去申請,一定盡快申辦。」

  「由你申辦,在目下這個環境之內,會成功嗎?」

  貝欣明白對方的隱喻,於是解釋道:「我知道因患病申辦到海外求診,是有機會批准的,我們總得試試。總之,在任何情況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成功率,我都不會輕易放棄。」

  「申辦反而不難,我有能力幫助你。」崔昌平說:「我的一位病人,正是國內領導層高幹的子弟,我向這條門路求助,又是爭取正常的就診機會,是會批准下來的。不過,有一個難題,你和我都肯定是有心無力。」

  第二部分

  第4節  星光燦爛

  貝欣緊張地問:「什麼難題?」

  「錢。」

  「錢?」

  「對。需要很多很多的錢才能夠應付一個治療過程。在美國,醫療設備不錯是世界之冠,但醫藥費可以高昂到令一戶沒有買備健康保險而患重病的人家傾家蕩產。小姑娘,你的孝心可憫可敬,但現實是殘酷的,很多困難非奇跡出現,我們就無能為力。」

  「那麼,我就找尋奇跡去。」

  「不只是一個奇跡,你的外祖母需要一連串的醫學奇跡出現,才能夠活過來。」

  貝欣呆住了。

  過了半晌,她才問:「崔醫生,那你有什麼建議?」

  崔昌平被貝欣這麼一問,竟然辭窮。

  貝欣說:「是不是作為一個醫生,你也說不出口來,勸我坐視不理,見死不救,即使病者是我惟一的、至愛的親人。沒有了婆婆,就沒有了貝欣。我們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貝欣那句「我們要活下去」,忽然像在空氣中生了重重疊疊的迴響。

  「我們要活下去。」

  如此的堅強、決斷、必然、肯定、無悔、無懼,總之,一定要活下去,想盡辦法探求奇跡出現而活下去。

  連崔昌平都震驚且敬佩。

  在美國,如此自由奔放、富貴安樂的社會裡頭,每年自殺的個案多如恆河沙數。自殺的理由,竟有半數以上並非憂柴憂米,亦非久病厭世,只是活下去覺得沒有意義,於是一死了之。

  在百般困難、千種艱辛與萬樣折磨的情況下仍然激勵自己活下去,且相信會越活越好越有進步越幸福的人,真是太難得了。

  崔昌平在口袋裡掏了自己的名片出來,說:「我明天就經香港飛往加拿大,開完一個醫學研討會之後,就回美國去。這是我在美國的地址及電話,只要你能找到起碼的旅費與醫藥費,請你立即通知我,讓我幫你把伍玉荷女士接到我們的癌症醫療中心去,奇跡的確是只會為有堅定信仰的人而顯現的。」

  「謝謝你,崔醫生。」

  「你外祖母的癌症病徵才初步呈現,應該不是末期階段,要治就必須要快。」

  「知道了。」

  「不過,小姑娘,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說吧!」

  「如果這一次沒有奇跡出現,請別傷心難過,我相信你會照應自己。」

  「醫生,我會答應婆婆以及所有愛護我、關心我的朋友,包括你在內,一定會好好地活著。」

  在奇跡沒有出現之前,情況是很淒惶的。

  伍玉荷的病時好時壞,一旦發起痛來,真覺得已被打進十八層地獄似的。

  貝欣除了干睜著眼,看著她的外祖母受苦之外,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要有辦法能稍減伍玉荷的痛苦,她寧願付出一切的代價。

  貝欣對伍玉荷的擔掛,竟還掩蓋了她和文子洋之間應有的離情。

  文子洋很快就要到東北插隊去了,這等於說她有好一段日子不會跟文子洋見面了。

  為了這個其時很身不由己的安排,文子洋跟貝欣徹夜敘離情,說別話。

  經過這麼些年的相處相聚、相依相伴,其實這對小人兒早已經心有靈犀一點通。

  到了這個短暫分離的前夕,忽然發覺有好些事從來都不曾交代過談論過商議過。

  於是,文子洋鼓起了勇氣,對貝欣說:「有句話,我要在走之前清清楚楚地給你說。」

  「你從來都不是個多話的人,是嗎?」

  貝欣笑起來時,露出了那排齊整明亮的貝齒煞是好看。

  「閒話不必多說,但重要的話不能不說。」

  「你有什麼重要的話了?」貝欣忽然又俏皮地說:「是不是囑我在你去了東北之後,要保重身體,要添飯加衣,要……」

  文子洋沒有讓貝欣說下去。

  他使勁捉住了貝欣的臂彎,把她搶在自己的懷裡,緊緊地抱住。

  這使貝欣呆住了。

  「子洋。」她輕聲地喊。

  眼前的文子洋已經不再是孩童時代那個傻兮兮的小男生,從他的眼神可以察看出他決斷果敢的作風,從他的舉動可以透視到他那外剛內柔的個性。

  在這一刻,當文子洋以一個稍稍粗豪的動作表示他對貝欣親近的意欲,以一個肯定而又永恆的眼神顯示他對貝欣的感情時,他已成功地令接收訊息的貝欣,體會到他是個已成長的、且肩膊上有擔戴能力的男人了。

  不論他要說什麼話,貝欣都相信,他是真心的、負責的、嚴謹的、有重大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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