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如不但吃力地說話,而且還竭力的抬起她的手,盼望能觸摸到母親懷中的嬰兒。
伍玉荷把女兒的手攙扶著,讓她搭在孫女兒的小小手臂之上,然後她熱淚盈眶地說:「彩如,我們都在你身邊,永遠在你身邊。」
「欣兒……」
「她會長大,放心,欣兒一定會漂漂亮亮地長大。國家不會永遠窮,我們總有一天會吃得飽、穿得暖,走在人前光光鮮鮮的。」
「娘……感謝你……」
「彩如,你好好地睡去,欣兒會在這塊土地上成人長進,我們緊守我們的信仰,活下去,且會活得更好,相信我……相信我,彩如。」
然後,伍玉荷發覺彩如的手已經自貝欣的手臂上滑落下來,輕輕地垂到床邊去。
一個母親的眼淚在天亮時才流瀉下來,淚珠紛紛碎落在還未睡醒的小貝欣的衣襟上。
彩如的逝世,傷心的是母親伍玉荷。
小貝欣太小,小得她一輩子無法記憶起她的母親戴彩如是怎麼個模樣。
貝欣其實是個從小就跟眼淚絕緣的孩子,她絕少哭啼。
在肚子餓時,只會哎呀哎呀的叫幾聲,竭力地揮動著她的雙手,踢著她的雙腳,意圖引起別人的關注。
從來小貝欣為自己想的辦法都是規規矩矩,實際實惠的。
貝欣長到三歲時,她外祖母伍玉荷的預測靈驗了。國家已經日有進步,人民不至於窮到餓死的地步。只要肯勞動,兩餐飽飯是不愁的,畢竟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已成歷史陳跡了。
伍玉荷一直在小欖鎮上當農戶,務農飼畜,這使她的身體鍛煉得越來越結實,越來越老當益壯。精神上,她可透過日常的工作回歸到丈夫戴修棋的懷抱裡。
每當稻熟收成的季節,阡陌上一片金黃,在陽光下閃閃生輝,她就噓一口氣,不禁生出美麗的遐想。如果修棋在田野上,彩如也在她身邊,甚而貝元的一家也健在,那麼,也許她和章翠屏就會一個挽著飯籃,一個拖著小貝欣,在樹蔭下圍聚著吃一頓美味無窮的清茶淡飯。
如今,當然不是這幅圖畫。
伍玉荷惟一的安慰就是看著小孫女,一天比一天長得更強更壯更可愛。
貝欣自五歲開始唸書,就非常投入,甚得學堂內的老師讚賞。
教她的文任齋老師老是誇貝欣是班上最聰明最勤奮的學生,就連他的親生兒子,跟貝欣同班的文子洋,也比不上她成績優異。
那年,貝欣六歲,文老師上課時出了一道作文題目叫《我的母親》。結果貝欣寫的那篇作文得了全班最高分數,文老師褒獎她之外,額外還送她兩個蓮蓉包作為獎品。
貝欣開開心心地捧著兩個白雪雪的蓮蓉包子,走出課室去,準備帶回家跟她外祖母分享。
正走在小巷上,就迎頭來了班上的幾個小男生,其中一個為首的乳名叫大牛,攔著了貝欣的去路,還趁她不備,一手就把貝欣手上的一個蓮蓉包子奪過去,並立即放在嘴裡咬了一口。
貝欣並沒有吵嚷,她微吃一驚之後,立即站穩了腳步,首先保護著她手上剩餘的一個包子,趕緊把它放進書包裡去。
然後貝欣瞪大眼,看著大牛和其他幾個男生。
大牛說:「貝欣,你娘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的作文寫一個死人,怎麼會得到最高分數,我們就想不明白了。」
貝欣轉動著大眼睛,悠悠閒閒、清清楚楚地答:「你娘還沒有死,你不是個孤兒,對不對?」
「當然了!」大牛趾高氣揚地答。
「那麼,你回家去,把你今天對我所做的事告訴你娘去,她就會告訴你,為什麼我會得到最高分數了。」
「我娘會告訴我?怎麼會?她根本不知道你究竟在寫些什麼。」
「你沒有回家去問,怎麼知道了。」
大牛想一想,道:「好,我回家問去。可是,你的另外一個包子呢,拿出來分給我們吃。」
大牛搶前一步,他以為貝欣會害怕而慌忙地把那小包子拿出來給他。
可是,大牛估計錯誤了。
貝欣非但沒有退縮,還踏前一步,整張臉俯向大牛,道:「你不是已經拿了我一個包子了?那剩下來的一個,我留著,待你回家去問過你娘,你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我便把包子送你娘吃,不然,我就用來孝敬我婆婆去。」
「瞎扯。」
大牛一揚聲,幾個男孩就撲向貝欣,要搶她書包裡的小包子。
貝欣可也不甘示弱,只見她身手伶俐,抓起了地上的一根爛木棒,就跟男孩子們打作一團。
正在人多勢眾,貝欣快要不敵時,文子洋趕過來,把貝欣扶起,向其他的小男生喝道:「再敢欺負女孩子,我就告訴我爹你們的名字,看你們明天還能不能上學來,回家去給你們爹娘知道了,准拿比這棍還粗十倍的棒子來對付你們。」
大牛跟其他小男生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所措,也不曉得如何收拾殘局。
「我們走吧!」還是小貝欣一把拖起了文子洋的手,走離了小巷。
兩個小孩子走出了小巷,沿著田間小徑走到伍玉荷工作的魚塘邊去,找到一塊渾圓的石卵,坐了下來。
小貝欣興高采烈地往前望,見到漁塘另一邊,正在彎下腰去撒網的伍玉荷,一邊向她揮手,一邊對文子洋說:「她就是我的婆婆。」
「嗯。」文子洋說:「是她把你帶大的?」
「對呀!所以我寫我的母親時就寫她,我說我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可是母親雖死,她仍然活在我和婆婆之間。因為婆婆告訴我,人始終要死的,未到那麼一天,我們就得快快樂樂、勤勤奮奮地活著。婆婆跟母親一樣始終會離去的,可是,她們走了,有我,到我走了,有我的孩子。」
文子洋笑起來。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在想,你的孩子會怎麼個模樣。」
「我婆婆說,我娘像她,我像我娘,那麼,我的孩子也會像我。」
「像你不錯呀!你有很好看的頭髮。」
「嗯!」
「怎麼了?」
貝欣歡喜地說:「我婆婆老是這麼說。」
「她說你的頭髮好看?」
「對,她說她的頭髮、娘的頭髮、我的頭髮都好看,連我外祖父和父親都這樣說過呢!」
文子洋點點頭,表示贊同。
「來。」貝欣從書包裡拿出了蓮蓉包,一分為二,把另外一半仍放回書包內,一半遞給文子洋。
「請你吃。」
「為什麼?」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吃另一半嗎?我們怎麼不一起吃?」
「那另一半,我留著給婆婆。」
文子洋看看手上的包子,又把它分成兩半,道:「那麼,我們分著吃。」
貝欣接過包子,開開心心地往嘴裡送,且說:「我等日落了,跟婆婆回家之後,我就會告訴她,你待我很好。婆婆說過,待我們好的人,得記著;待我們不好的,算了,忘了他們就是。」
當晚,貝欣兩婆孫吃完晚飯之後,同坐在床上談話。
那是她們的習慣,總要把當天所做的事所見的人,逐一互相報道。
今天發生在小貝欣身上的事可多了,於是貝欣就把詳情給伍玉荷細說著。
「婆婆,我看,那個包子被大牛一口就咬掉一半了,要跟他算這筆帳,也沒有用了。可是啊,我書包裡頭的一個包子就非要護著不可。婆婆,我這樣做對嗎?」
伍玉荷點頭:「對的,能讓的我們可以讓;不能讓的,例如對我們不公平的就得要爭回來。」
「文子洋幫了我,幸虧有他,故而,我分給他半個包子,他又還給我一半,所以,婆婆,我還是吃過那蓮蓉包子了,這餘下的一半,就給你吃。」
「文子洋是那文老師的兒子,對不對?」
「對呀!」貝欣點著她的腦袋瓜:「他是我班上的同學,今天呀,他非但救了我,而且還說我的頭髮好看。」
「是嗎?他這樣說了?」
「對呀!我告訴他,我娘和我娘的娘,即是婆婆的頭髮都一樣好看。」
貝欣一邊說,一邊搖頭擺腦,煞是開心。
伍玉荷撫摸著她的頭,把貝欣擁進懷抱裡,不期然地眼睛溫熱起來。
「欣兒,但望你永遠都像現在這樣高高興興的,永不要掉眼淚。」
伏在伍玉荷懷中的貝欣,滿懷信心的點頭,朗聲道:「婆婆,我不會流眼淚呢,哭起來的樣子多難看,人家都不要看。我要做個漂漂亮亮的孩子。」
貝欣真的是個越來越漂亮的孩子,鎮上的人沒有一個不誇貝欣長得俊美。
這孩子的漂亮還不在於她五官的端麗清秀,而在於她性格的開朗明快。
有貝欣出現的地方,就有笑聲,就有春風,就有陽光。
任何人有些什麼困難,給貝欣知道了,她都會一拍胸膛,安慰對方,說:「別怕,我有辦法。」
事實上,貝欣每次都真有辦法幫助別人逃出困境。
因而,每當鎮上的小孩子有難題,都習慣說:「找貝欣去,她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