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如嗔道:「娘,你怪人須有理。我是看不得你這樣捱饑抵餓才急躁,這不是孝順是什麼?」
「彩如,你爺爺和奶奶年紀大了,說得不好聽,就讓他們在世的日子多一點安樂,少一點憂慮,這是我們的分內事。我們還年輕,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娘!」彩如擁抱著她的母親:「你孝順爺爺奶奶,我孝順你,再下來,我將來的孩子孝順我,就是這樣子一代傳一代,你說好不好?」
「好,好,這樣才好。」
伍玉荷母女擁抱著,就為了濃郁的親情,她們才更有力量克服生活上的困難,勇敢地活下去。
當晚,戴祥順跟他的老妻坐在屋前的兩張破爛的竹椅子上,似有很嚴重的事要商量。
戴祥順吁一口氣,道:「老婆子,我有一個故事要講給你聽。可是,你能聽到我說話嗎?要不要我講得慢一點,聲線提高一點?」
「老頭子呀,別忘了聾的是你,不是我,我只不過是看不到東西罷了,耳朵可靈得很,誰在屋子哪一個角落裡說話,我會不聽得一清二楚?」
「對,對。你的耳朵還靈敏,我差點忘了。」
「你要說什麼故事就說吧,可不要提高聲浪,讓屋裡人聽到了不方便。」
「是,是。」戴祥順一疊連聲地應著,才緩緩地繼續說話:「老婆子,我講的是日本人的故事,你知道嗎?日本有個地方的村落,流行一種習俗:年紀老邁的人活到七十歲,就得到山上去。」
「到山上去幹什麼?
「到山上去遠離親屬,自生自滅。因為村莊窮,口糧不足,人活到七十歲,也就很足夠了,不死的話,也得自己尋生活,不可再牽累後代。聽說,七十歲的老人都由兒子背著上山去,孝順的兒子總捨不得放下老爹,管自下山回家。那些沒孝心的,被怕死的老人家糾纏著,為求脫身,會狠狠地踩他老爹或者老娘一腳,掉頭便走。」
「真是的。我認為呀,對孝順的兒媳,不妨成全他們;對那些不孝的人,哪怕是牽累他至死,也叫活該。如果是對待我們的修球,我可纏他一生一世,不放過他,讓他沒有好日子過就是。」
「你說什麼,老婆子,我聽不清楚。」
戴祥順的妻附在她丈夫的耳邊,再說:「我沒說什麼,你把故事說完吧,我在聽著。」
於是戴祥順夫婦一個說一個聽,聊至半夜,然後戴祥順緩緩地站起來,攙扶著他的老妻,說:「你的眼睛不好,走路小心一點。」
「怕什麼呢,不是晚上了嗎?天都黑了,看得見與看不見也都一樣,你扶著我,慢慢一步步地走就好。」
他們二人,互相攙扶著走進黯黑的長巷之中。
翌晨,伍玉荷差不多是嚇瘋了,滿屋都找不著她的家翁家姑,連左鄰右里都尋遍了,就是找不著。
「兩個老人能到哪兒去了?」伍玉荷急得哭了出來。
彩如和貝清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安慰伍玉荷。
「你倆別干站在這兒了,快快給我到處找找看,他們會有什麼去處?」
根本是無親無故,能到哪兒去了。
尋了整日整夜,都杳無音訊。
伍玉荷的憂慮幾乎叫她整個人都崩潰下來過了三天,到底有消息了。
在村鎮近郊的一條小河下游,發現了躺在河中的亂石堆上的戴祥順夫婦,屍首已經微微發脹發臭了。
伍玉荷哭得死去活來,抱住了翁姑的屍體就是不肯放,口中嚷道:「你叫我往後怎麼向修棋交代?為什麼不讓我有個侍奉你們到底的機會?」
彩如把母親抱到懷裡去,說:「娘,你鎮靜點,聽我說。」
伍玉荷只管哭,只管搖頭。
第一部分
第9節 彼此思念
「娘,想想看,沒有人可以逼著爺爺和奶奶走出屋外,到河邊去。從我們家到河邊有好一段路,他們在任何一分鐘要回頭都可以,只是他們不願意這樣做。」
「為什麼?」伍玉荷哭著:「為什麼不好好地活下去?」
彩如說:「他們覺得自己活夠了,不要再成為負累,他們只希望我們會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才會走。」
伍玉荷凝視著女兒,腦子裡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回答彩如的話來。
「娘,不要哭,不要辜負爺爺和奶奶,我們活下去,且要活得更好。」
伍玉荷緊緊地抱著彩如,但覺心已碎成一片片,再湊不全了。
為了能活下去,盼望明天,究竟還要熬多少的生離死別,要經歷幾許的心靈創傷,要克服無窮無盡地湧現眼前的悲痛難堪,直至真的無能為力的一天,是這樣嗎?
伍玉荷在翁姑去世之後的一段日子內,心情最是難過,她沒有想過自己對他們的感情會如此深刻。每當伍玉荷捧著那只青藍色的飯碗,吃著一口一口白飯時,就想到翁姑對她的愛護與憐惜有多深,甚至捨棄了自己的生命,就是為了要讓她好好地活下去。
「娘,那你就別辜負他們了。」彩如說。
就為了女兒給她說的這句話,伍玉荷才昂起頭,不讓眼淚滴在白米飯之上,好好地把一頓飯吃掉了。
有一夜,貝清趁彩如還未睡,就跟她說:「彩如,我想到一件事情,打算跟你商量。」
「你說呀。」
彩如抬頭望著貝清,他可又沒有把話說下去,臉上生了個怯怯的表情。
「你怎麼啦,有話只管說嘛。」
「彩如,我想我們這就結婚好了。」
彩如聽了,要靜默好一陣子,才能把那句話消化掉,知道其中的意義。
要一個少女轉變她的身份,是既驚懼且欣喜的一件事。
其實彩如潛意識裡也有過這種想法,但一旦由貝清提出來,把一個夢想拖到現實來,她不覺有點愕然。
貝清看彩如沒有回應,有一點點慌了手腳,道:「我這樣提議,是有我的想法和意思的。」
「什麼想法?什麼意思?」
彩如看到貝清那急躁的模樣,就有種逗著他玩的衝動。
從小,貝清一急起來,就是現今那個傻兮兮的模樣,既可憐又可愛。
貝清期期艾艾,又似理直氣壯地說:「我看自從戴爺爺和戴奶奶過世後,你娘的笑容少多了,家裡若有一樁半樁喜事,說不定就能讓她精神起來,而且……」
「而且什麼?」
「結了婚,再下來有我們的孩子,你娘當了奶奶,自然就會得高興過來了。」
當伍玉荷聽到貝清這個建議時,果然不自覺地高興起來,點頭贊成,說:「或許彩如的爺爺和奶奶擔心的就是這個後果,家裡多添一個小娃仔,真是夠吃力的,否則,我早就想到你們該成家立室。」
那年頭,娶親生子也不儘是喜慶事,真要計算清楚,婚結了,孩子生下來後,能不能把他撫養得起。
每個人每日分配到的六兩米糧,只不過是餓不死的一份支持,要飽肚根本是天方夜譚。
彩如在婚前,就曾很理智地跟貝清商量,說:「清,我想過了,婚是可以結的,只是孩子還是慢一步要。」
「彩如,為什麼呢?」
「生兒易,養兒難。我們真沒有這番資格。」
「彩如,我可以不吃,讓給你們母子倆。」
「且別說這種傻話,誰都要活下去等待美好的明天,留得青山在是最要緊的一件事。難道你不吃飽肚子,就能活得成了?還有娘,真怕她也來給我省下吃的這一套,孝順不成反害了她,我就是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了。」
「那你認為我們該怎麼樣?」
「節制一點,別這麼早有孩子就好。」
結果呢,是節制不來。
深情地愛戀著的小夫妻,又是血氣方剛的少男少女,靈慾合一的歡愉,幾乎是生活上最大的享受和快慰。
這是可以理解的。故而婚後不久,彩如就懷孕了。
對此,彩如竟有點不辨悲喜。
她的情緒一直起伏不定,不能維持一切正常的反應。
連貝清都稍稍吃驚,不知所措。
他惟一想到的辦法,就是讓彩如爭取營養,認為只要她養分充足,人就自然會精神輕鬆暢快起來。
於是貝清瞞著彩如,或者把自己分得的米糧加在妻子的飯碗之內,或者拿一半米糧去多換一些瓜菜油類,讓彩如能增加營養。
伍玉荷當然也注意到彩如情緒的不穩定,她總是在想,這怕是有些孕婦的自然反應,擔心著自己和嬰兒的未來,沒有安全感,因而惴惴不安。
一個晚上,趁貝清上朋友家幫忙修理破傢俱,伍玉荷就坐到女兒的身邊去,準備跟她好好說說話。
「娘,你有話要跟我說?」
彩如看到母親坐在自己身旁,把手覆蓋在自己的手背上,也不太講話,就知道其實母親有很多話要給自己說。
「娘,我們母女倆無事不談,是嗎?」
「是的。」伍玉荷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封信來,道:「彩如,我其實有封信要交給你看的。」
彩如接過信,有點莫名其妙地望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