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天笑,仍閉上眼,他實在疲累。
「故事是講呂四娘和雍正皇帝的。呂四娘深愛雍正,然,雍正為人陰險狠毒,家仇國恨,實在不容她不主持正義。於是那最後的一幕,是四娘穿過森嚴警衛,偷入深宮之中,跟雍正幽會,風起雲湧,淒艷纏綿。在了卻心頭之願後,雍正猶在夢中,呂四娘就手起刀落,結束了愛人的性命,剷除這個不仁不義之徒。」
楊慕天睜開了眼,回轉頭望住莊競之。
那美得如出水芙蓉的臉,還隱隱然有汗跡與淚痕,更復添了一層蒼白。嘴角猶帶蒼茫的笑意,看得人涼到心坎上去。
楊慕天說不出的不安。
「慕天,我並沒有告訴你,我這次懷的並不是你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吧?」
「什麼?」
競之緩緩地坐起身來,繼續說:
「是的。就是那一次,我們偷渡下水之前,在叢林裡的一次,你使我懷孕了。
「我被送到菲律賓去時,才發覺的。我苦苦地哀求那幾個迫我接客的大爺,其中一個正正是其後把我帶去見琴姐的阿標。我說:『求求你們,我並不能接客,我已有了身孕!』」
「他們笑,在我面前,一張張猙獰的面孔,笑,狂笑,說:『那還不容易,我們自有辦法幫你把胎兒打掉!』」
「我叫喊;『不,不,那是我的孩子,我跟慕天的孩子!』」
「可是,他們不理我,一意孤行。
「用的打胎方法可真特別啊!」
說著這話時,莊競之淒然苦笑。
跟著臉上開始浮現起一種只應在地獄才會見到的痛楚表情。
「像一群飢餓至極的瘋狗,他們撲向我,把我逐片逐片地撕裂、吞噬!」
「我完全無法反抗,靜靜地躺在那兒,像一條屍!」
「孩子,我們的孩子,第一個孩子就是這樣,毀滅在他們這班窮凶極惡的人手裡了。」
「我並沒有向你提起,甚至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不過,我謹記著那一幕,相信直至我離開人世的一日!」
莊競之步下床,披起雪白的睡袍,遮蓋了她美麗而荏弱,甚至在顫抖的身體。
「慕天,我還有好幾件事未曾向你提起。」
「關於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的事,只不過是其中之一。」
「在我這前半生的故事裡頭,我忘記告訴你一個小插曲。發生在第二集與第三集之間。」
「你當然認識這大宅的主人羅尚智的。」
「我也認識他,非但認識,且有深厚的關係。」
「那年,他到紐約去,站在華爾街口聖三一教堂等他的銀行家,我正正過馬路。」
「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
「就這樣,他覺得非要跟我在一起不可。」
「他說一位高僧的預言,應驗了,他果然在一個偶然見到一個他一眼望過去就畢生無法遺忘的女人。這女人將成為他晚年的紅顏知己。」
「我的確陪伴他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晚年。」
「我們總在紐約見面,是以本城的人並未見過我的廬山真面目。」
「羅尚智曾對我提起有關這大宅的氣數。高僧說,踏入九十年代,居於此的人,一定會鬥個你死我活,甚而兩敗俱傷,家散人亡。」
「他不希望羅家的後代有此際遇。」
「我答應他,將盡我的能力將這惡運轉移。」
「事實上,他留給我的遺產,正好支付了購入這幢巨宅與地皮的十二億之數。」
「我並不需要羅家的十二億,就把它大部分歸還於羅家後代好了。」
「也真是冥冥中注定,我們住進這大宅來了。」
「慕天,你當然不會忘記羅尚智吧?」
「那一夜,你到醫院去看望他。才離去幾分鐘之後,我走進他的病房去。」
「可憐的老人,掙扎著,非常艱辛地抽盡全身的力氣,斷斷續續把你向他說的那番涼薄的話,告訴了我。」
「我當下安慰他說:『不要緊的,楊慕天連多年之前,人們在逢場作慶,三杯到肚後,衝口而出的無心之失,都不肯忘記,務必趕在人家危在旦夕之時,再加戳一刀,如此胸襟的人,他今日如何待人,明日人家也必會如何待他!」
「慕天,是不是?」
楊慕天整個人坐起身來,拿驚惶失措的眼神看牢競之。
「莊競之,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競之仍舊以平和的語音說話:
「有。」
「我回過鄉間,老父不錯已死。然他遺留下的一切,我細心整理。」
「其中,有他寫到香港來給顧春凝苦苦求助的那封信的草稿。」
「也有顧春凝跳樓自殺前寄出給我父親的遺書。」
「你的一切所作所為,完全在我洞悉之中。」
「慕天,如果你連人家在應酬場合說錯一句話都要伺機報復,然則,你對我們父女,對顧春凝的這一筆帳,又是否應該一筆勾銷了?」
「莊競之,你究竟打算怎樣?」楊慕天咆哮。
「當年,你在採藥時,被蛇咬了,我背你下山,養好了傷之後,有一夜,你不是對我起誓,若有遺棄我的話,你之所有全部葬送在我手裡。」
「慕天,誓言是要應驗的。」
「現今你一半的家產給了你妻子。」
「另外將近百分之二十用於將永盛私有化之上,再百分之十,過戶至莊氏集團作訂金。你的謹慎使我未竟全功,仍給你留下百分之二十的身家,這對你,應算是意外之喜了。」
「我手上有美捷的合同!他們明天就要跟我成交,難道你會阻撓這件事,告訴美捷,你我串謀欺騙?」
「不,我不會。」
「此事並不煩我勞心。商業罪案調查科即將會對你捉出控訴。自然,美捷的律師就會申請,將你手上的合同作廢,直至案件澄清為止。」
「很可惜,剛才你沒有問清楚,程鈺成與白錦賓是為什麼會得到如此巨額的報酬,其實還有一筆可觀的款項,我代他們存於瑞士銀行。因為,那包括幾年牢獄生涯以及專業資格吊銷的代價。」
「他們,也真淒涼,臨近退休,仍無足夠安度餘生的積蓄,只好出賣自己的名聲尊嚴,委屈幾年,再重見天日,反正也要遠走他鄉的,也就無所謂了。」
楊慕天做垂死的掙扎,冷笑:
「莊競之,你別唬嚇我。他們就算做污點證人,你呢?你難道不是同謀?你又能逃到哪兒去?」
「我當然是同謀,我亦不打算逃到哪兒去。只會跟他們二人飾演同一角色,都是污點證人。」
「我不是說這幾天來,我極之疲倦,因為我們已到商業罪案調查科自首了,並作口供。」
「你瘋了,你這個女人,完全地瘋掉了!」
「也許你說得對,早在我掉了第一個孩子之後,我就瘋掉了。你沒有聽說過大戰時代,日本有種英勇的自殺飛行員,連人帶機,從天而降,直衝入敵營,旨在同歸於盡嗎?的確是瘋狂,但,多悲壯,多英烈。
「楊慕天,誓官是真正會應驗的。」
「我無法給你形容那一年我身心所受的絕頂悲痛,只一句話,的確,我受的委屈痛苦殘害侮辱,百倍於我把你背著走下山去的辛苦。」
「慕天,我並不比你聰明,只不過我看到了你的死鬥。」
「你太看重自己,太看輕女人,你以為我沒有了你,會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因而,只一陣子的戒備之後,你就輕敵了。」
「這些年來,我可以忍著沉痛,一步步掙扎,化腐朽為神奇,全仗一個信念,我必須上演呂四娘殺雍正的一幕。」
『別以為你無辜!」
「我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當年你利用萬家女傭三姐的貪,取得她的信任。今日,我一樣自掏腰包,博取你的歡心。」
「如果你稍存半點仁厚,不是以為肥水不流別人田,又貪圖銀行小利,你不會聽我慫恿,竟把永盛也私有化了。你一手摧毀自己。
「是天意幫助我,因為我不希望私人恩怨,連累永盛其他股東,一旦你出了事了,永盛股份必然狂瀉。
「銀行並沒有以如此低息貸款給你,只不過是我暗中補給那條利息之數。對無辜的群眾,我有一定的責任要負。」
楊慕天面色有如死灰,他站起來,連連後退,直至退無可退,背頂到牆角去。
自牙縫裡說出來的一句話,
「你竟還懷有我的孩子,你配不配?」
「那是幾日之前的往事了。」莊競之清楚地說:「我之所以疲累,也同時是因為我打了胎的原故。楊慕天,我絕不會懷一個如此無情無義而冷血者的孩子,世界上沒有這種人的後代,決非損失,而是福份。」
楊慕天雙眼紅絲盡現,樣子猙獰得叫人看著會打冷戰。他咬著嘴唇,直至咬出血來,一滴滴鮮紅的血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去。
「我絕不放過你,莊競之,我會跟你同歸於盡。」
「你不會,我賭你絕不會。」
莊競之走到床頭,拉開抽屜,摸出一把手槍來,拋在床上,對楊慕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