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歡場之中,醇酒佳餚美人軟語,最能下氣清肺,健脾開胃,正正對上了男人的口味。別說要他們對黃臉婆奴顏婢膝,絕對做不來,就算家裡頭那一個是溫嫻婉淑,也會日久生厭,要求新鮮刺激。
楊慕天在這上頭,當然的不客氣。
老早已跟在一班大客身邊,上舞場、泡紅阿姑,玩個天翻地覆,且覺是種業務應酬,起著一石二鳥的作用。
對於守在北角那小小單位內的顧春凝,嫌棄至極,自不在話下。
楊慕天私底下已在半山羅便臣道自置一幢物業,正在裝修,完全沒有想過要跟顧春凝一起搬進去。
只候著有個什麼機緣,他能好好地甩掉對方,乾淨利落。
這一夜也真合該有事。
楊慕天玩至三更二鼓,才披星戴月回家去,打算一頭栽到床去,好好地睡。
誰知顧春凝坐在妝台前,怒容滿面,雙眼發直,盯得楊慕天有點毛骨悚然。
他決定不理她,管自臥上床去。
「楊慕天,你且別睡!」顧春凝說。
「我累得很!」
「你去泡了多少個女人,弄成這副一堆爛泥似的樣子!」
「明知又何必故問。」楊慕天轉了個身,面壁而睡。
「你給我起來!」顧春凝大聲咆哮。
楊慕天霍然而起,卻並非慌忙應命,而是猛烈地還擊。
「你別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我難道沒有這個資格了?」
「對,你正正沒有。今時不同往日!」
「楊慕天,你有良心沒有?」
顧春凝衝上前,準備拳打腳踢,跟楊慕天拚命。
楊慕天扭住她的手,教她動彈不得,痛得她大聲叫嚷。
「我給你說,別是敬酒不飲飲罰酒,你要是精乖伶俐,隻眼開隻眼閉,以後兩口安樂茶飯,我決不欠你的。若還以為你在我楊家裡頭有什麼了不起的特殊地位,你未免異想天開,自討苦吃了!」
楊慕天想,從今而後,只有楊氏天下,我自為王。不久將來,誓要權傾香江,旁的人全部都是踏腳石,讓他踩在上頭,步登大寶而已。有哪一個他需要感恩?需要放在心上?沒有。
當然,這番話就不必宣諸於口,有些人根本不勞自己與之溝通,這顧春凝就是其中一人!
只那幾句話,已把顧春凝嚇傻了。
她不曉得叫嚷,也無淚可流,甚至乎手上的痛楚都已驟然變作麻瘁。
她只不過像一根鹽柱,完全擺在那裡。
楊慕天抓起外衣,要奪門而出。
一手開了門,又不忘回轉頭來,狠絕而冷靜地對顧春凝講:
「若是聰明一點,管自盤算出路,別說安樂茶飯,就是要找個跟你登對的人陪一陪,這個本錢我大可以向你提供,不成問題!否則,你若跑到我跟前來哭哭鬧鬧,可別怪我不客氣!絕不會容許你有機會踏一隻腳到永盛的範圍來!」
隨即離去。
這以後,楊慕天真的安枕無憂了。
才不過是兩天功夫,報載,四十六歲女子顧春凝自寓所跳樓身亡。現場雖無遺書,但形跡並無可疑,警方已列為自殺案處理。
楊慕天並不認為自己應該歉疚。
他固然不相信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這種自攪責任上身的道理。
甚而,楊慕天認定世界是要掙扎求存的世界,誰個一遇困難,就退縮,自暴自棄,最不值得同情。
那顧春凝,一番心意,一身名譽與一副家產全都所托非人,固然是淒涼的。然,就是為此而得著教訓,才應該更站起來想辦法。
這個社會,人騙你,你騙你,且把那個燒手焚身的火球拋出去,讓人家接住了,自己就脫險。
楊慕天認為顧春凝一錯再錯,甚而幾錯。不單有眼無珠,看錯了人,尋且太沒有自知之明,妄想得到跟她本身條件距離太遠的福份,故而摔個頭破血流。
她也是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時代難道還崇尚三貞九烈?楊慕天已經提點了她,大可以僱用個人來稍解她的寂寞,香江必還有甚多像初到貴境來的楊慕天之流,完全不介意跟在顧春凝身邊以求兩餐一宿,謀定而後動,何苦偏偏要執著於一個男人?
男女之所以不平等,是女人自己放棄權利。
男人把女人看成玩物,喜不自勝。女人有機會做同樣發洩,悲不能言。
這又有什麼辦法?
楊慕天的鱷魚淚,怎會為愚蠢的異性流下一滴半滴?
別說是芸芸眾生之一員而已,就算香江內一半的人跟楊慕天交手,終至敗下陣來,楊慕天也只會認定這是一場公平遊戲。
七十年代初,股市如火如荼,只要身邊有兩文錢的人都往股市上押。
是第一次,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全民皆兵似的操上股市戰場上去。
楊慕天廢寢忘餐,挖空心思地想,難得時機在手,怎麼能一網打盡,令他們全軍盡沒,以教自己能中飽私囊?
千載難逢的好時機,要他楊慕天只是規行舉步地賺佣金,也真太笑話了。
一仗功成萬骨枯,絕不要緊,只要成者為王是他楊慕天就可以了!
於是永盛經紀行為配合金融業務的運作,提供方便客戶的經濟支持,特設與別不同的極寬鬆的借貸服務制度。
這番冠冕堂皇的說話,當然是楊慕天自欺欺人的道理。
本來,借貸收息,何罪之有?而且的確是一門正經生意。
令人稀噓不已的只是楊慕天在引誘得股民把投資風險全部攬上身之後,就極力製造風險,去把他們打個落花流水,血本無歸。
甚多證券經紀行家都不肯出手如此狠絕,連已決定金盆洗手的萬勝棋,都曾板起臉孔來教訓楊慕天:
「世間財,扭之不盡。你是來日方長,不可急攻近利。就算為自己晚年福份,凡事留有餘地,也是應該的。我萬勝棋在金融行內薄有名聲,還是我曉得在人情上適可而止,斷不做半宗違背良心的勾當!我給你介紹的那班客,你可別對他們動什麼歪主意。」
楊慕天差不多是指天誓日,決不做令萬勝棋尷尬的事。
他也並不食言。
萬勝棋介紹到永盛去的都是財雄勢大的大客戶,楊慕天哪有資格動他們分毫?
猶有甚者,楊慕天聰明蓋世,眼光遠大,凡事向前看三步。他知道將來要一直依賴香江這班富戶豪門,把生意越做越大,單是大集團之間的收購戰,肯由他的永盛主持,就已能從中獲得厚利。官官相衛的道理,至為顯淺,故此他只會對大客戶服侍得妥妥帖帖,絕不會掉萬勝棋的面子。
請別誤會,這不是楊慕天對萬勝棋知恩圖報,只是他不會做殺雞取卵之愚蠢事而已。
至於那些再無利用價值的人與事,全部手起刀落,格殺勿論。
永盛的股票倉內,多的是大戶證券,也有不少是中小戶的股票,如何調動,全在他楊慕天之手。
甚而股票要限時限刻地轉名過戶,只要他一聲令下,也有人為他拖延日期,予他炒賣上頭的方便。
於是楊慕天毫不客氣,趁人人都賭得天昏地暗,他就大手出貨,自製低潮,跟著追討客戶台錢補倉,否則按揭在永盛的股票,立即易主。
中小戶人家哪會驀地有餘錢支撐下去,就算有,眼看一下子就掉了一半身家,心裡頭一虛,自然不敢再賭下去,忍著痛,壯士斷臂,遂了主謀的心願。
這還不止,股市既然氣勢如虹,已近盲目認購階段。交易所內有人敢讓毫無實力的公司上市,他楊慕天就忙不迭地做出配合,把那些廢紙包銷下來,立即分散,塞到跟自己關係不大的中小型客戶之手。
這種將風險轉嫁至群眾上頭,自己從中謀取暴利的手段,楊慕天一直耍得暈出神入化,不露痕跡。
要知道他如何應對那些股海冤魂,只須舉他在永盛寫字樓頭接見三姐的情況,就可見一斑。
三姐苦口苦臉地說:
「我也不是為自己來求你,就看那班姊妹實在苦,先前在永盛買入那只你們包銷的偉力電訊,如今跌個沒影兒,因此而連帶著其餘的藍籌股都要被斬倉,輸得一窮二白,那撮錢也真是她們姊妹們賴以養老,入齋堂退休的本錢。就請你幫個忙,別斬她們的倉,利息可以照計,這樣子,還有個指望。」
楊慕天七情上面,一派為難地答:
「三姐,素來都是你囑咐一句,我就十足遵行的。只可惜今時不同往日,永盛是順著時勢發展,業務全盤系統化及電腦化。公司制度規定到了某個借貸限額,就自動斬倉,連我本身的投資也不能倖免,要是像從前那種經營手法,全部由人手控制賬目,那還不易辦,就不計算利息,亦屬等閒。從前我親自處理,不也為三姐和你那班姊妹帶來過不少利潤!」
三姐歎一口氣:
「從前賺到的是豉油,現今輸掉的卻是肥雞,也真是太過天同地比了!」
繼而,三姐不禁埋怨一句:
「你們永盛也是太不負責任的,一味向我們推銷那只偉力電訊的新股,誰知半點實力也沒有,上市不久,就一洩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