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心裡想,真不得不承認凡是偏門生意,都總會久不久就冒出個天才來。
三番四次,四叔預測的股市升挫,都敗在楊慕天手上。這年輕人看股市,像有對鬼眼似。最震驚的是,楊慕天出手買賣之狠,竟在他這個老行尊之上。
每次一聽到了消息,楊慕天就把顧春堂的現金,顧春凝存折內的積蓄以及手上的資金,全部押進去,絕對的誓無反顧,死而後已。
連四叔都不敢孤注一擲,這年輕人卻面不改容地說,
「成王敗寇,本意如此!」
四叔禁不住搖頭慨歎,真是後生可畏。
沉迷賭博的人,一定是在初進賭館時得心應手,嘗到了甜頭,才會引得他繼續玩下去。
楊慕天的際遇就是如此。
四叔在驚佩之餘,有一天傍晚,當楊慕天陪他坐在顧春堂飲涼茶時,很認真地從頭再打量楊慕天,然後鄭重地說:
「慕天,你來幫我吧!」
「四叔,你說什麼?』
「如果你的那位春姐同意,你就到我公司來,正式當班吧!」
楊慕天還不曾等四叔說下去,就搶著答:
「真的?真的?多謝四叔栽培。」楊慕天心想,有什麼叫做不肯了,拿間涼茶鋪坑他一世不成?
四叔頓一頓說:「你聰明伶俐,而且對股票這麼投入,是注定吃這一行飯的了,不過,在你入行之前,我有句話要跟你說。」
「四叔,你只管囑咐。」
「所謂行行出狀元,另一方面呢,族大亦有乞兒。你在股票買賣上頭的功夫,早晚要出人頭地,必成大器。然,若真有這麼一天,要謹記了千萬別趕盡殺絕,處處要想著刀下留人才好。有才無德之士,天地不容。我們算是偏門出的身,是相信報應的。報應不在本身,或會於歿後,累及兒孫!」
「見教的是,見教的是!」
楊慕天謙恭謹慎地應著。心裡頭卻在冷笑,若然品德端方有如這位四叔,到頭來膝下猶虛,無兒無女地絕了後,也就免了吧!
這種報應真不知是條什麼道理?
楊慕天開始跟在四叔身邊,成為萬氏證券經紀分行的一員,他的勤奮與聰敏,有目共睹。
然,猶有行內人連四叔都看不到的上乘功夫,楊慕天耍得出神入化。
這天,他買備了四式水果跑到萬勝棋府第,拜候三姐。
「天哥兒,你這麼客氣!」三姐又在那小偏廳上招呼來客。
「是春姐囑咐的,她到舊金山去陪伴老父,顧伯伯的病,時好時壞的,春姐放不下心,現仍未有歸期。來信囑我務必要來問候你!我屢屢想拜候,又怕你貴人事忙,萬家上下都得你指揮打點,我就不好胡亂騷擾!」
三姐笑到臉上來:
「什麼話呢?難得你來看我。有便給你春姐寫信時,請代我致意。我呢,實不相瞞,筆笨得很,連鄉間侄子侄女的信都沒法子回復,遑論是其他親友了!」
「三姐如果不嫌棄,我代你寫家書好不好?」
「怎麼敢勞駕?」
「不是說自己人無分彼此嗎?」
「那就真求之不得了!」
「只一樣事,我也求三姐幫個忙!」
「你說,你說!」
「聽春姐說,三姐很有佛緣,我心裡老掛念鄉間親人,可否請三姐有便時,也把我帶在一起,去廟堂拜拜佛,簽一點香油之類。」
「那還不容易呢!下個星期天,我就同你去。」
一個下午逗留在萬家,楊慕天就替三姐寫好了一大疊寄返鄉間親友的信,樂得那三姐飛飛的。
至於說,三姐要酬報楊慕天之舉,更是她最求之不得的。這下來的若干個星期天,楊慕天就跟在三姐後頭遊遍了長洲、大嶼山,上齊了萬佛寺,車公廟,黃大仙。
三姐像個有求必應的觀世音,楊慕天是她蓮花座下的觀音兵。
三姐聽說楊慕天現今也在萬氏證券任職,更是樂不可支,說:
「怎麼我們竟成了同事了!」
「不,不,不!」楊慕天一臉正經地答:「你是我的上司!」
笑得三姐根本無法合得攏嘴。
楊慕天當然不是善類,手段又豈只是甜言蜜語。他出手的闊綽,非等閒人可以相比。
楊慕天跟三姐說:
「三姐,在萬氏證券工作,多少是那天見過你,看到你的氣派架勢,才起了服務萬氏的心。這陣子,我的確摸到了股票買賣的門路,有時也頗有一兩個市場的靈通消息,很賺了一點外快。如果三姐信任的話,容我代你試買賣股票,有個報答你鼓勵的機會。」
對付如此一個女傭身份的女人,以楊慕天的智慧與手段真是游刃有餘。
情況並非楊慕天要騙取三姐的私己錢,他甚至不是希罕因三姐的股票買賣而獲得的佣金,他另有所圖。
每次替三姐下注買股票,賺了是賺,蝕了也是賺。楊慕天寧可自掏腰包,總之但求三姐笑逐顏開。
有哪一個不貪戀橫財呢?
三姐還有心照顧一些姊妹,於是倒轉頭來求楊慕天。
「我那幾個好姊妹,能不能也托你買股票呢?」
楊慕天就是大方,說,
「本來無所謂,可是,我有的靈通消息其實不便太張揚,你我情份不同,對你的姊妹,則是親疏有別。然,三姐一句話,我辦不到的也要辦得到。總之,你的一份比她們的一份大,那就皆大歡喜了!」
當然是皆大歡喜。從此,三姐在那班老姊妹面前,最有面光,儼然首領,一呼百應,聲勢浩大!
試問問他們買哪一隻股票呢?完全的不知情。知來幹什麼,反正賺錢就好!
自從楊慕天到萬氏證券上班後,顧春堂另外多請了一個小夥計叫阿全的,跟老夥計常伯拍檔。楊慕天也不過在隔壁,有事易於照顧。
這天,阿全在上午收市後跑過萬氏來,把封信交給楊慕天。
楊慕天一看信封,面色驟變。
拆閱信紙時,薄薄的雙唇緊抿在一起,成了一條線似。
是莊世華自鄉間寄給顧春凝的信:
春疑:
幾經艱辛,才有機會托位到香港的朋友把這封問候信帶出來轉寄給你。
這大半年,我一直抱病,女兒與慕天音訊全無,不知是吉是凶。
鄉間情況,不言而喻。有便請惠片言隻字,讓我略知競之訊息。
尋且有個不情之請,目下貧病交迫,家無餘糧,外頭書信寄返
縱有不便,外匯還是准收的,請在可能範圍內,給我資助,不勝感謝。
世華手筆
楊慕天歎一口氣,隨即思量,應該如何處理這封信。
信是一定不能交到顧春凝手裡去的,讓他們師徒二人通消息,後果可大可小。舉凡對自己無益而又可能不利之事,絕對不能做。
顧春凝若回信給莊世華,把莊競之的死訊相告,只有令抱病的老人更覺生無可戀,也不適宜。倒不如由著他心裡存有一線希望更好。
楊慕天真是個利害傢伙,分明的自私自利,還曉得另尋一個角度,把自己的行為看成合情合理。
這些日子來,國內政局直鬧得人人生不如死,楊慕天老早借了這個口實,囑顧春凝切勿寫信回去,讓人以之為口實,誣告莊世華教唆女兒偷渡,也屬罪大惡極。
幾難得天時地利人和,配合而成銅牆鐵壁,使鄉間音訊隔絕,正正安樂,怎能功虧一簀?
再說,這個借口也不無幾分真理在!
至於好不好寄錢回鄉給莊世華呢?
這真是個難題了!
說到頭來,莊世華在楊慕天最孤苦伶仃之時,養育他多年,他又有何借口連半個子兒也不寄回鄉下去呢?
趁機以金錢彌補自己的罪過,是不是好呢?
念頭一閃而過,立即被楊慕天否決。
萬萬不能誤以為自己需要將功贖罪,必須肯定自己無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錯在哪兒了?
楊慕天挺一挺胸,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做大事的人,不得有婦人之仁。
生死有命,富貴由天,怨不得。
將來,自己一旦發跡,大筆大筆的金錢為中國人造善事,那才是正經。
錢寄了回鄉,不就等於給莊世華通了音訊,更會惹得他千方百計地繼續跟顧春凝甚至自己聯絡,也太尾大不掉了。
就這樣決定下來。
莊世華的信,被撕成片片碎,掉進西洋菜街口的垃圾桶內。
楊慕天實在也無暇他顧,他下的注,忙於本利收回。
這天,他陪三姐吃完一頓齋菜,默不出聲。
三姐鑒貌辨色,問:
「怎麼呢?有心事!」
「實不相瞞,很有點屈屈不得志。」楊慕天說。
「你不是幹得頂出色的。等下你春姐回來,看到你一陣子功夫就有這種成績,要嚇一大跳!聽四叔說,你也真是吃這一行飯的材料!」
「一天不能在天子腳下學習,能有多大的發展。就算將四叔那位置拿下來給我,也還不過比掌管顧春堂好一點點而已。」
三姐不語。
「再說,如果能在大經紀行任事,得的靈通消息,還不只此呢!」
「你且別急,這個星期天下午有空,你到萬家來看看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