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又搖頭。
「你怎麼了,只是不作聲呢?你不把困難說出來,教人家怎麼幫你?」
小女孩的一點嬌嗔,將楊慕天整個人軟化。
慕天說:「我餓呢!」
小女孩悶聲不響,自她身邊的小布包中取出了一個麵包.來,歡天喜地地交到慕天手裡去。
慕天望住小女孩,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吃吧!吃完了,我還有一個梨子可以跟你分著吃。」
她此話一出口,就像一道活命金牌似的,拯救了慕天一命。
三扒兩撥,一個大麵包就報銷了。
兩個孩子移動著細小的身軀,坐到了河畔樹蔭之下去,稍稍避過陽光。
「你叫什麼名字?」
「楊慕天!」
「我叫莊競之。我們拉拉手,做個朋友好不好?」
「好。」
莊競之伸出小手來,讓楊慕天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
「謝謝你,你是我救命恩人!」
莊競之笑,笑得天真而燦爛,問:「現在還餓嗎?」
楊慕天尷尬地點點頭。
莊競之已從小布袋中掏出一個梨子來,遞給楊慕天。
慕天接了,說:
「好呀!我們分著吃吧!」
競之扁著嘴,想了一想;說道:
「不好,還是由你獨個兒吃吧!」
「我已經把你的麵包吃掉了!」
「不相干,梨子是分不得的!我從前聽人家說,分梨就是分離,我和你剛拉了手,成了朋友了,怎能一下子就分離?」
競之的笑意是誠懇而親切的,她再鼓動慕天:
「吃吧,我不餓,我看著你吃就好了。」
慕天把梨子吃光以後,他們交換著彼此的故事。
莊競之告訴慕天,她是北方人,父親莊世華是個教中學的老師,被下放到這兒來,每天得下田操作幹活,學習種植稻米。母親是為她而難產去世的。
這天,剛走到河邊來采小花,就遇上了楊慕天了。
莊競之在聽完慕天的故事後,一臉同情地望住他,說:
「真沒想到那週四嫂如此凶啊,讓我拿條手絹兒替你包紮好傷口,再去想辦法。」
競之的確是一邊試當他的護士,一邊想她的辦法。— 兩個孩子有商有量之下,決定先解決了眼前的住食問題,再去理會如何救父尋母。
競之本來要把慕天帶回家裡去的,慕天只是不肯。
他有他的顧慮,只為想起昨天以及今早的經驗,他意識到成年人對自己的態度,已隨富戶命運而做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不論他們是乘機宣洩經年的妒羨,抑或完完全全的迫不得匕,身不由己,後果也是一樣的。
慕天不肯再冒那被人呵斥辱罵欺凌甚至遭受毒打的苦。
似乎除卻了眼前的這個小小競之,他不再打算信任及求助任何人。
競之沒有辦法,只得先陪著慕天走回那小山洞去,視察這臨時居所。
小競之一定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她望了山洞幾眼,沉思片刻,就對慕天說:
「你姑且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很快就回來看你。」
競之回到山洞去時,已是黃昏日落。
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抱滿一手的竟是一張小薄被,以及幾包乾糧,連水果都帶來一大包。
此外,競之點點頭,示意慕天放心,再從小袋裡拿出一盒白膏藥來,輕輕地塗到慕天後腦的傷口上去。
「我們從北方帶下來的,萬試萬靈的金創藥。」
競之的語氣像個江湖郎中,惹得慕天大笑起來。
這兩天來,第一次,慕天識得笑。
競之隨後對慕天說:
「時候不早,我要回去了,明天我再來。」
競之守她的承諾,一連幾天,她都準時為慕天帶來接濟的食物。
到底還是孩子,一填飽了肚子,慕天的哀愁似已去掉一半,又有競之在一旁做伴,於是兩個孩子竟能有他們的遊戲與歡樂。
也曾有一次,競之陪慕天長途跋涉,走到大街上去看仍然示眾的父親。
然,好景不常。
突然在幾天之後,競之沒有出現了。
整日整夜,山洞與河邊都沒有她的蹤影。
慕天失落而彷徨地在河畔候至日落,才回山洞去,仰頭看著天上繁星點點,思念競之之情,竟似濃於父母。
弛連她住在哪兒也不知道,怎樣去找她呢?
在這麼個月明星稀的晚上,她也會記掛著他嗎?
慕天的這個疑慮,不久便被肯定。
就在一片漆黑的蟲鳴之中,突然的,遠遠傳來一陣微弱的聲音,在叫著,「慕天,慕天。」
他以為在造夢了,怎會聽到競之的聲音呢?
可是,慕天心想,自己分明的是坐在山洞裡,根本沒有睡,怎可能是夢?
他一骨碌地爬起身來,立即衝出山洞口,果然見小競之手提油燈,一步一步地走,慢慢向前摸索而來。
「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危險呢!」
像久別重逢的小情侶般,慕天立即伸手扶住了競之,責怪的語氣之中,聽得出來,有無限的喜悅與安慰。
「我怕你餓!」
才坐定在山洞裡,競之就拿了幾件糕餅,塞在慕天手裡,且有點老氣橫秋地囑咐:
「快點吃,不然餓壞了怎辦?」
慕天並不急於吃那些糕餅,只問:
「你這個時候走出來,讓你爸爸知道了怎麼辦?是他今天不讓你出來看我嗎?」
競之點點頭,仍是那句說話,
「叫你吃了再說話嘛!」
山洞內只有小油燈的微弱光線,照住了兩張天真而又匹配的小臉,那麼的親近,那麼的可愛,竟然把環境的黑暗與淒涼氣氛都壓下去了。
「爸爸今早發現了我們的秘密,因為發覺失去很多的麵食與水果之故。他問了我,我坦白相告。」
「你爸爸有沒有把你打一頓?」慕天緊張地問。
「沒有。爸爸不會,他頂疼我的呢!只是,他聽我講完了事情的始末,竟默不作聲。後來歎了一口氣,只叫我以後別再來看你了,就是如此這般,他把我帶到田里去幹活,到黃昏才把我帶回家去,今晚我候著他熟睡了,才能跑出來。」
「等下你爸爸找你呢?」
「在太陽升起來之前,回家去就成了。」
競之竟從容地伸了個懶腰,就睡在地上。
這孩子是真的太累了。
一條薄被蓋住了慕天與競之兩個孩子,他們何只睡至天亮,直至炎炎紅日昇起多時,慕天才醒轉過來。
他往身旁一看,鬆了一口氣,競之仍然睡得安穩。
他才坐起身來,準備叫醒小同伴,不由得驚叫一聲,嚇得縮作一團。
山洞外正正站了一個人,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這人目不轉睛地望住楊慕天,有說不出的駭異哀傷與無奈。
競之因這稍微的騷動,也醒過來了。
她一眼看到洞外蹲著的男人,就飛身撲過去,緊緊地抱住了那人的頸,嘴裡喊說:
「爸爸,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競之,跟我回去!」男人拖住了競之的手起來就走。
競之一路地掙扎,叫喊: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要放下楊慕天!」
競之甚至拿腳踢她的父親,拚命地要擺脫他。
「爸爸,爸爸,求你放我,求你救救楊慕天!」
楊慕天跑出山洞來,目送著漸漸遠去的小競之。
突然,競之狠一狠心,一口咬到她父親的手腕上去。
莊世華料想不到女兒這厲害的一著,立時間鬆了手。
競之就活像一枝箭般,回到慕天的身邊去。
竟之搖動著慕天的手說:
「快,快,我們走,爸爸要捉我回家了。」
兩個小孩還未開始拔足狂奔,莊世華已經走到他們的身邊,攔截了他們的去路。
莊競之竟昂起一張小臉,毅然決然地站到楊慕天的前面去,以小小的身軀護著他,生怕父親要怎樣對待慕天似的。
「競之,聽爸爸的話,回家去吧!」
莊世華向女兒伸出了手,慈祥地向她勸說。
競之猛搖著頭。
「你別要爸爸為難啊!」
「爸爸,你也別要我為難呀。」
真沒想到,才十歲多一點的孩子竟然會說這些話,令到莊世華愕然,
「競之,你是個好孩子!」
「對呀,爸爸,我是個好孩子,我要幫助別人。爸爸,如果我有困難,而我爸爸又給人拉到街上去示眾了,你會希望有人輔助我、拯救我、照顧我嗎?」
連稍稍經歷過苦難的孩子,都容易成長。
莊世華重重地吁一口氣。他蹲下身來,伸出兩隻手,一把將兩個小孩子抱在懷裡。
楊慕天開始住到莊世華的家裡去。
跟莊競之一樣,都沒有再進學校唸書了。能有兩餐粗茶淡飯,已屬上上大吉。
莊世華原是教習中學西洋歷史與英文的。現今下放種田了,每逢夜裡回到家來,就必定靜靜地悉心教導兩個孩子唸書,中英並重,
幸虧慕天與競之都十分聰明乖巧,且甚是勤奮。自從二人彼此做伴之後,根本連跑到外頭去耍樂的時間都極少,故而也絕對沒有惹是生非,這是令莊世華稍稍安心的。
有一天,日落西山了,莊世華還不曾回家來。
競之一直有點憂心慼慼,坐在家門的木門檻上,雙手托著腮幫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