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翹,你的進取,我很欣賞。我的顧慮是省下了錢,會不會把服務犧牲掉?」
我很直覺地大聲答說:「當然不會。」
上任以來,幾時我有做過一件半件對客戶不起的事?
稍稍有氣在心頭,連語調都變得不友善。
從前,章德鑒絕對不會如此懷疑我。
然而,從前等於過去。
我怎麼又忘了?
現今老闆開聲問清楚來龍去脈,是合情合理的,我幹麼連這份容忍與諒解也不予對方?那真是我的不是了。
於是,慌忙微低著頭,解釋道:「不用擔心質素,這間新系列的酒店訂房部經理是跟我相熟的。」
我當然也不會貿貿然地冒險去以貨就價。只為這洋鬼子朋友給新酒店系列挖角,於是立即聯絡商場上的舊相識,爭取生意額。
跟他有多年的相處,有一定的信心之外,在商言商,當然趁此機會順便壓一壓價。
辛苦周旋一番,費盡了唇舌,把旅行團的酒店價講停當了,回頭不但沒有讚賞,且還受到阻力。心裡的難過,怕要忍不住溢於言表。
焦啟仁不是個暴躁的老闆,他很溫和地答:「讓我考慮一下吧!」
一句「事不宜遲」卡在我的喉嚨上,就是出不了口。
唯其對方態度不是惡劣,我更發作不得。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內,正正看到書桌上蓋著「急件」字樣的傳真信件。
我取過來一看,真是欲哭無淚。
不就是那洋朋友的最後通牒,請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答覆,否則,房價就不能維持原議,且會被別的旅行社捷足先登了。
從來未試過為公司爭取到一項肯定利益,還會有此際遇。
我幾次伸手抓緊了電話筒,想給章氏搖個電話。
肥水不流別人田,提這個辛苦商議得來的好合約,送回章氏去吧?
然,怎麼好意思如此藕斷絲連?
又如何向章氏的舊同事,甚至是章德鑒解釋,順風不答應簽的合同,轉介紹給他們呢?
終而,我還是氣餒地放棄了。
等足了將近一天,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
一點都不誇大,那種心心不忿、啞子吃黃連的翳苦,填塞我整個人。
我不住問自己,要不要再催促焦啟仁一次?
總應該盡人事,才聽天命吧!
我叩了焦啟仁的門,道明來意之後,對方依然笑瞇瞇地答:「楚翹,你太心急了,須知道財不入急家之門,我說得對不對?」
對,對極了。
答案無懈可擊,只為他是老闆。
為什麼每個人一涉足江湖,就拚命爭奪權利?就因為權傾天下之時,不會再有人拂逆你的意見,大可為所欲為。
單是這份舒坦,就已價值連城。
我無奈地走回辦公室去,親筆寫了一封道歉信,傳真至倫敦去給那位洋朋友。
按動傳真號碼時,手在抖。
實在難過、實在捨不得、實在輸得莫名其妙。
今次辛苦央求回來的甜頭嘗不到,並非要害,只是經此一役,再求那洋友人什麼,就真免開尊口了。
多少年月,多少心機,才培養出的一段商務交情與關係,一下子葬送掉,損失之慘重,不是能征慣戰的人們所能體會,所會惋惜。
在部門的業務會議上,我打醒十二分精神去主持。
這天,我們談及導遊的回佣問題。
順風一向採取隻眼開隻眼閉的態度。名義上,由順風旅行社率領旅遊客去光顧的精品店或工廠,遊客購物總值,會有個回扣退歸公司所有。
然而,有些導遊就是因為順風的監管不嚴,乾脆藉著各種借口,把人客帶到別些他們可以有極好回佣的店舖去,無形中,就是把公司的既得利益剝削掉。
我實實在在地認為此風不可長。
於是跟同事們商議,必須把主權扣緊一點,以維護公司盈利。著令主任級的同事,把條例重新給那些帶隊的職員講清楚。
我的意見講得明明白白後,全場鴉雀無聲。
氣氛的怪異,令我不安。於是問:「有人有異議嗎?」
不可能有異議吧?若以公司的盈利為大前提,我倒想不出重申這道訓令有何不妥了。
「如果你們以沉默表示支持,那就請切實執行,我們這就可以散會了。」
終於,負責編派導遊的一位叫戴襄的主任,開腔道:「阮小姐,我們順風的情況,或許跟你從前的那家公司的運作有一點區別。」
「可以告訴我嗎?我們當然樂意取人之長,補己之短。」
「是這樣的。」戴襄年紀比我大,皮膚黝黑,又經常的一臉油污似,並不是一副討好相,女同事尤其對他不怎麼樣。
「俗話所謂:開得正沒有木。我們一向沒有僱用不到導遊的問題,也只是我們在回佣方面,略為採用半明半暗的放任政策。」
「這就等於說,順風是以回扣去貼補導遊的收入,是嗎?」
我這句話實則是明知故問,不是我真的不曉得這條道理,而是以此作為緩衝,好讓我的腦筋活動,想出個應付的辦法來。
對方答:「阮小姐不愧是明白人!」
「不,不,不!」我慌忙說:「我就是不明白,以回扣為收益,是鬼鬼祟祟的令公司的利潤中飽私囊,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如果我們覺得順風給了導遊的薪金以及他所得到的小賬仍低於市價水平,應該名正言順地加薪,不必如此扭橫折曲地令他們增加收入。」
在場各人都微微蠕動著身子,臉上有了一點點的笑容,只這位襄裡例外。
我繼續問個清楚:「究竟是不是順風導遊的薪金在行內是偏低呢?」
戴襄答得並不爽快,頗有一點類似老闆的吞吞吐吐,說:「人心是不知足的,這個也不難理解。」
「理解並不等於接受。」我立即糾正他。「我完全同意把薪金調整至合理,甚至偏向優越的水平,但不喜歡公司的制度名存實亡,這太沒有意思了。」
第45節
戴襄沒有再回我的話。
「這樣吧,請人事部的同事給我們一個報告,看看順風的導遊待遇跟市場有什麼差距,回頭再商議如何提升他們的收入。」
就這樣散了會了。
萬事起頭難,尤其困難的是假若已經剪裁了的衣服,順風的人事與制度對我而言,似乎是一件身材與口味都不合適的套裝,穿得我渾身不舒服。
不久我接獲人事部的報告,發現我們的導遊薪酬並不比市場低,這就更使我氣結,慌忙請那人事部經理任淑貞到我辦公室來商議。
任淑貞一點不含糊地對我說:「阮小姐,你不是初入行的人,其實應該知道我們給予導遊的底薪非但合理,而且略為偏高。」
我點頭,說:「你的調查有助我鞏固及肯定自己的感覺。這對我希望推行的改革有幫助。」
「令你更理直氣壯地執行理想是不是?」
任淑貞的笑容透著古怪,好像有點諷刺似的。
我以眼神問她何以用這種態度回答我。
她說:「阮小姐,讓我告訴你,不要對你的改革抱太大的希望。我的資料很可能幫不了你的忙,反而落實了你的失望。」
「我不明自。」
「你很快就會知道真相!」
我意識到事有蹺蹊。
我嘗試追問:「要我碰釘子碰得頭破血流,才知道路不通行嗎?這是不是比較冤枉和淒涼?」
任淑貞望住我,好一陣,問了一句:「你跟李念真是好朋友?」
「對。」
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提起了她。
「她是我妹妹的上司。」任淑貞再多加一句:「好上司。」
我十分欣慰:「太好了,能聽到別人在背後讚揚自己的朋友,至為安慰。」
「物以類聚,能交上好朋友是一份難得成就,對你的生活與工作,定有正面幫助。我看在李念真的面上,向你投信任的一票,阮小姐。」
任淑貞很認真地說;「當你提出要改革順風的制度時,必須要注意兩點。」
我洗耳恭聽。
很明顯地,這兩點關乎成敗,若不是李念真的關係,對方甚至不會給我坦白道來。
任淑貞繼續說:「其一是要知清楚那位專管編派導遊的戴襄跟老闆的關係。其二是在清楚了第一點之後,如仍要一意孤行,請勿對改革的成就抱太大的希望。」
「為人為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能否省掉我的一番調查功夫?」
「好。焦啟江的太座姓戴,這位戴襄先生是焦太太的弟弟。」
言盡於此了吧?
我恍然大悟。如果依照正途做法,導遊拿了合理薪金以及小賬,不在購物回扣上打主意,那他們的頭頭也不可以有機可乘,從中取利了。
就算公司的什麼皇親國戚,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從順風的收益內取走一筆,除非走此捷徑,把公司的利潤偷龍轉鳳地陰乾掉。
任淑貞趁我在錯愕又沉默的半刻,說:「我已遞了辭職信,故此,在臨走前,做一件賞心樂事,也未嘗不舒一口氣。」
「另有高就!」
「新的受雇條件其實比這兒還差一點點,但寧吃開眉粥,莫食愁眉飯。在現今的工作崗位上,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專業人士,只需個替他們家的親朋戚友安插工作的,言聽計從的文員,而是以其名為人事部主管,那又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