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因為前者是投資在自己的能力表現之上,後者則是把注碼押在別人操縱的玩意之中,二者是有點分別的。
那一線之差,必須是過來人才能領會到其中的奧妙。
像我這種道行不深的人,何只愛上了自己的機構,且愛上了自己的老闆,簡直大錯特錯。
封建時代早已過去,還單獨存在封建思想的人,當然是要碰釘子的。
千錯萬錯,所有的行差踏錯,都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這份涵養,我還是有的。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第一個念頭,就是辭職不幹。
單是從今後要尊敬老闆娘這一口氣,就難以嚥下。
章德鑒結婚,何只熱辣辣地打了我一大巴掌,簡直是左右開弓,打得我金星亂冒,面目無光。既粉碎了一個美夢,踩踏了我的自尊,且把我經年在事業上的功績都抹煞掉。
世界上哪有大公無私這回事。
從前公事上頭,誰有道理,誰就得直。
現今呢,一定是麥浩鈴有道理,她得直,麥浩鈴沒有道理,也是她得直。
我是什麼?一個小夥計而已。
不錯,一念至此,我傷心欲絕,萬念俱灰,不如歸去。
人在最情緒低落之時,都應該曉得為自己的安全設想,否則,更容易頭頭沾著黑了。
也別以為我肯在章氏機構內苟且偷生,忍辱負重,就可以偏安。
沒有這回事的。
我已有不少江湖歷練,看得出來,如果真有胸襟涵養的人,必不會有如麥浩鈴的嘴臉。
小家子氣的人,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就露了底牌。
我不能對她寄以厚望。
故而,妄想在章氏得過且過,只會徒惹咎戾。
是非走不可了。
況且,朝夕再跟章德鑒相對,情何以堪?
過往為他而拚命苦幹的勁道,已經蕩然無存,工作表現,必會一落千丈。更何必予人口實?
女人的一切能量,始終源自感情,先天上的這種缺憾,是注定要吃虧的了。
我把寫給章德鑒的信,撕成片片碎。
再自抽屜取出另外一張雪自紙來,輕輕放進我專用的電腦打字機內。
親自打下了辭職信。
第36節
世情變幻莫測,才不過是六十分鐘的功夫,寫的一封信,送呈是同一個人,效果可以由相親相愛變為相分相離,奈何?
我把信封平放在檯面,呆望了很久。
因為想起孩童時代看一些粵語片,那男主角為環境所迫,把一紙休書交到妻子手上去時,那可憐巴巴的女人,一副欲哭無淚、決意犧牲、以示成全的表情,相信正正是我如今的模樣。
太滑稽了,是不是?
已經是九十年代的今天,女人還是不能真真正正地獨自站起來,仍然希望能靠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一旦沒有了依恃,就傍徨、就失色、就無助。
這封辭職信跟休書何異?
連一份養活自己的職業,都要失掉了。
從明天起,茫茫人海,又再浮再沉,不知何日,始登彼岸!
從前的女人,集飯碗與婚姻於一身。也叫做沒法子的事。
然,身為現代婦女,還如此不智,硬把事業與愛情,押在一場大小之上,真是不可原諒!
醜婦總要見家翁。我緩緩地站起身來,準備到章德鑒的辦公室去。
身子站直時,只覺腰酸背痛,筋骨鬆散。
人要堅挺正直地站到人前去,原來由裡而外的要受一點苦。
多麼的無奈。
我還未伸手推門出去,就有人推門進來。
彼此都怔一怔。
互相凝望了一剎那。
人家說,一剎那可以足永恆。
是嗎?
我低下頭去,不欲對方看到我濕漉漉的目光。
心裡想,我是會記牢這一刻的感覺,怕要在年老時回想從前,也能清晰地想起,如今心頭所承受過的震盪,一種類似生離死別的震盪。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濃不可化的強烈感覺。
縱使難忍的是離情別緒,而非歡愉的山盟海誓,仍屬刻骨銘心。
章德鑒問道:「你剛要出去嗎?我阻了你的時間。」
我走向寫字檯的一邊,趁機昂起頭,背著他深呼吸一下,把所有愁緒都硬壓下去。
「沒有,沒有,請坐。」
「不坐了,進來只為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我回轉身,勇敢地對他微笑,說:「你的喜訊?」
「嗯。」他竟然曉得臉紅,有點期期艾艾地說,「你已有所聞?」
「不是街知巷聞了嗎?」
無可否認,我這句話是有著酸氣的。
驀然發覺自己的不得體,立即補救,笑容在一秒鐘內浮到臉上去,說:「恭喜,恭喜!我還忘了道賀,太失禮了!」
「失禮的其實是我,你與致生宣佈了喜訊,我還沒有什麼表示!」
章德鑒說罷,隨即在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來,雙手奉上:「這是我買備了多時的禮物,一直打算送你。」
章德鑒的神情是有點尷尬和緊張的,或者新郎倌總是這模樣子。鍾致生的確也曾有過這種似笑非笑,靦腆而又慌張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早在聽到你的好事近時,就把禮物買下來的,總未有機會相贈。希望合你心意,你會喜歡。」
我接過了,隨口應了一句:「一定喜歡的。」
抬眼望住章德鑒,他也正在看我。
我甩一甩那頭短髮,強自歡笑,說:「其實,你不必送我禮物。」
理由是:我跟致生已解除婚約。
可是章德鑒並不知道,他問道:「是俗語所謂親家兩免嗎?不成呢,這麼些年來,就算是感謝你對我輔助的一點小心意,也是應該的。」
我笑道:「老闆,我回贈給你的禮物,希望你不會太震驚和失望。」
「什麼?」
我雙手奉上了那個白信封。
章德鑒接過了,有點愕然。顯然地,他意會到內裡乾坤,於是立時拆閱。
閱畢,章德鑒慢慢抬起頭來看我。
在他的臉上沒有多少驚駭,只有一種淡然的無奈。
輪到我不想再看他,微垂著頭。
「對不起,不能為章氏繼續服務了。」
說著這話時,我心上翳痛。
「我明白。」章德鑒說。
我霍地抬頭,問:「你明白?」
「你要專心做歸家娘,是致生的意思嗎?」
世間上多的是美麗的誤會,然而,這一個卻是殘酷的。
我連在他面前裝笑的權利,都得自動放棄。
何必要在這最後關頭還露出馬腳來?
既然是翩然無由而來,也得瀟瀟灑灑、乾乾淨淨而去。
「祝你永遠幸福!」
我微笑稱謝!
「同樣的祝福,給予你和麥小姐!」
章德鑒把那自信封在手上連連拍打了兩下,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轉身就離開我的辦公室。
門在快重新關上時,他再探了半個頭進來,說:「楚翹,我感謝你,且會懷念你。但,我知道不能留住你!哪一天是你最後一日在章氏上班了?」
「我有假期,如果你不反對,我的離去將是三個星期之後。」
「好。我記得你大婚的日子,正正在三個禮拜之後。」他又補充一句:「我比你遲兩天!」
門關上了。
我拆開章德鑒給我的禮物,一個黑絲絨的錦盒內,放著一隻晶光四射的一克拉左右的鑽石戒指。
淚水是不能自已的汩汩而下。
第37節
這麼漂亮、閃耀、迷人,差不多是每個女人都夢寐以求的理想禮物,由一個自己深愛,卻快要跟別個女子成婚的人送出來,那份諷刺,完完全全的蓋過感動,令人氣憤。
我流的當然不是喜淚。
如果我也能獲得這種禮物,那麼,行將成為章德鑒太太的人,怕要擁有更多更美更惹人妒羨的禮品了!
事實上,除非麥浩鈴不愛章德鑒,否則她根本已經擁有天下。
像過了一個世紀,我才回到家裡去。
真的,第一次感覺到母親是我永恆的摯愛,第一次感到家是最安全,最可愛的地方。
我奔跑到廚房去,一把抱住了母親,竟然又哭了起來。
母親在我蒙塵之時,顯得額外的世故與慈愛。
她什麼也沒問,只匆匆解下了圍裙,環繞著我的肩膊,扶著我,慢步走回客廳去。
她讓我坐了下來,又絞好一條溫熱的濕毛巾,讓我拭了臉,然後靜靜地陪著我。
良久,等我平過氣來。她才說:「楚翹,你從來不是個哭寶寶。知道嗎?你小時候,餓了,也不哭,只乾瞪著眼,等我回來給你調教奶水。」
「媽媽,你那時究竟跑到哪兒去呢?」
母親哈哈地笑:「你知道我啦!一屁股坐到麻將台邊去,我有些江湖規矩要守,人家手風不順,要求多搓四個圈,我又有什麼不肯的,於是便累你久等了!」
母親故意做了個難為情的模樣,問我:「你不介意吧?」
我破涕為笑,笑倒在母親懷裡。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損失了一份兒女私情,卻確定了一份骨肉至愛,是值得有餘的。
兩情眷戀易,長相廝守難。
也不是因為吃不著的葡萄是酸的,的確,血濃於水。這份覺醒雖然遲了一點點,仍不算悔之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