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的聽過那廠裡頭有些工友在背後取笑我:「這位小姐嘛,一點不像個小夥計,倒有點像老闆娘的派頭。」
我才不管這些是是非非呢。
總之,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是對得起章德鑒而有餘的。
故而,他對我認認真真的致謝,我倒是問心無愧地受落了。
章德鑒又訥訥地問我一句:「今天你請的那個小女孩,還滿意吧?」我考慮了片刻,然後,我點點頭,說:「完全沒有經驗,可是我覺得她極之純品,很受教,很好學!」
「這已經足夠了。在她身上,你看到自己的影子?」
我笑,是真的,才不過是一陣子之前的情景,我不也是個對出入口企業與製造業完全陌生的門外漢?現今就算不成專家,也是半個萬事通了。世界上哪有學不來的工作與生意?
有志者事竟成。
章氏生意再好,目前仍然是蚊型公司,僱用的職員,首先要肯學肯做,最好是新人,有歸屬感的。否則,辛辛苦苦地把功夫教曉了夥計,他又另謀高就去,章氏就變了專為他人作嫁衣裳。
我們現今還沒有資格慷慨地為社會培養人材。
我於是說:「我沒有什麼大用,最好的一點也不過是夠定性,並不朝秦暮楚而已。」
「希望在可見的將來,我都不會失去你。」
章德鑒說這話時,雙眼看住我,眸子泛著一層柔柔的光彩,似是有淚。
我趕忙低下頭去,不知為什麼,不敢再跟他對望。
當我再抬起頭來時,一切巳回復常態。
心中牽動一下,想,剛才大概只是自己敏感的幻覺而已。
稍稍定下心來,才發覺我未曾回章德鑒的話。
第19節
為求使車內剎那出現的似覺尷尬的氣氛輕鬆下來,我故意俏皮地說:「只要老闆不嫌棄,沒給我一個大信封的話,我仍是極願意留在章氏效勞的。」
章德鑒答:「我很感激,真的。」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聽得出裡頭的確放了真實感情,因而相當踏實,相當動聽。
我不期然自動再補充說:「跟在你身邊這些日子,很有點與章氏共同成長的感覺。不嫌我說得誇張一點的話,公司對於我,又好像是個初生嬰兒,我這個當保姆的對他愛護倍至,恨不得一直看著它快高長大,才叫稱心如意呢。」
我竟越說越高興,歪著頭陶醉一會,再加一句:「是真的,這不知是不是女性容易有的情意結。」
章德鑒聽了,突然似是自語道:「到你有了自己真正的孩子時,就會分出輕重來了,事業工作畢竟猶在其次。」
我愕然。
車廂內的空氣又剎那回復曖昧。
章德鑒轉過身來,望著我,問:「你的好事近了嗎?」
這一次,我認真而勇敢地看進章德鑒的瞳眸深處,如許的深不可測,難以捉摸。
我清晰地感到對方令我心懷紊亂。
這種情緒是激動的,好受而又不好受,有它一定的震撼力。
我實在無辭以對。
章德鑒輕聲地說:「致生給我提過,他剛剛向新記地產訂購了一個建在北角山麓處的新樓單位,準備成家立室。」
我一聽,頓時停住了思考。
鍾致生這是獨行獨斷,如果他把置業與婚姻連在一起做出安排的話,更屬一廂情願。
聽了章德鑒的報道,我沒由來的有點震驚,更添些微憤怒。
然而,總不方便將我的這個反應宣諸了口。
我只得仍舊保持緘默。
章德鑒看我不語,竟有點慌張,說:「對不起,我不是管什麼閒事,只是……很有點為你們高興,又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我追問。
「擔心你婚後會對章氏少了關注,或甚而變為全職家庭主婦,我就要損失一個好助手了。」
「不用擔心!」我衝口而出。
章德鑒望住我的眼神,冒出了奇特而肯定的光彩,就為了我那句話嗎?
當你發覺到自己在某人心上的重要性時,毋庸深究原委,感受必然是好的。
我如果細心地想,這些年來,也只有章德鑒與鍾致生兩人確令我嘗過這種被受重視與需要的感覺。
前者代表我的事業,後者是我的愛情?
無意地輕歎,一時間有點無所適從。
在我生命上的兩宗大事,最高的成就,原來亦不過如此。
我還苛求些什麼呢?
苦笑。
章德鑒見我再度沉默,禁耐不住問:「是真的不用擔心嗎?」
「不。」我肯定地點點頭說。
沒有加上任何其他說話,只有一個單字。
由得他自由地聯想吧!
叫他不用擔心表示著我仍會逗留在章氏服務一個頗長日子,並不等於我不結婚,或甚至在短期內成家,改變身份。
這到底是我的私事,並無需要向任何一個人交代。
倒是翌日,鍾致生打電話到公司來約我了班後去吃晚飯,我以並不太歡喜的語氣推辭了。
我很有點生他的氣。
跟我「行」了一段日子,但也不能如此肯定地認定我非嫁給他不可。
最低限度,他有誠意的話.很應該把他買樓的事跟我商量一下。
摔下了他的電話時,我的臉色大概不怎麼好看。以致於初來上工的方婉如以及那當信差的趙少波,都木訥而緊張地站在一旁,不動聲色地聽候我發落似。
總不成在人家一上工的日子,就給他們留個凶巴巴、難相處的印象。
於是趕緊壓下了心裡的翳悶與不快,重新展露笑容,向他們解釋工作的分配。
私事跟公事必須分開來處理。
最壞的情緒都不能帶進辦公室來,因為同事只是你工作上合作的夥伴,而非分擔閣下情緒困擾的對象。
一下子重投工作的懷抱,立即忙個不亦樂乎。早把對鍾致生發脾氣一事拋諸腦後。
直至華燈初上,轆轆的飢腸提醒我要下班了。才走出大廈,一眼瞥見了鍾致生像傻子般地直站在門口,分明是已呆在那兒好一會兒等我下班。神情有一點惶恐,也有一點盼望。
未待他趨前開口說話,我的心就一下子軟化下來。
鍾致生放慢了語調,問:「我等你下班,一同去吃飯好不好?」
飯我當然要吃的,老早腹似雷鳴了。
既是對方低聲下氣地求,我跟他吃一頓飯,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坐到中環那家叫紅寶石餐館的時候,我老實不客氣地立即大嚼。
一個牛尾湯沒吃完,跟著是足八安士重的西冷牛扒,再加甜品咖啡,還有點意猶未盡似,手裡拿著個餐牌,捨不得放下來。
能做的人很能吃,事在必然。
苦力不也如是。
做工處世還真真要透支大量精力的,非補充不可。
鍾致生笑問:「不生我的氣了?」
「誰生你的氣?」
「你今早說人累得不成話,今個兒晚上要早早回家去。」
「對呀!人有權利改變主意,今早我累,今晚我餓,因而決定先吃飽了再睡,就是這麼簡單。」
「楚翹!」致生伸過手來握了握我的,「能不能答應別在一些承諾的事情上輕易改變主意?」
我望住他,沒有答。
第20節
如果我說:「聽著鍾致生,我不明白你之所指。」那就似乎過分惺惺作態了。
現今世界,凡事講率直,求效率,連談戀愛都稍稍被這種風氣感染了。
或許因而缺了矯揉造作所生的情趣,也是沒法子的事。
我自明鍾致生之所指。
要一下子套取我的承諾,此事甚重大,我不能像吃頓飯般,隨隨便便地首肯。
鍾致生既已問了出來,一於破釜沉舟,要個水落石出的答案。也是很應該的。他繼續問說:「這兩天,我老想找個機會跟你說些未來的一些計劃。」
他隨即補充:「有關我們二人的生活計劃。」
我一邊拿起匙羹,攪動著咖啡,一邊靜聽他的細訴。
還未有充足的資料之前,無須自動自覺的想當然。
很多工作上頭學曉的行政道理,原來也是放諸四海而准,適用於私交之上。
「新記地產快要推出他們一個熱門的地盤,在北角半山的山麓,將來港島地鐵站設在那兒,方便得不得了。
「我有位好朋友在新記任職,曾重重地托他代我預定一個單位。面積雖不大,只七百多尺,然,客廳和主人房對正了維多利亞公園,風景蠻好的。
「我的意思是……」鍾致生深深地吸一口氣,再說:「一個小家庭若建立其間,倒也有可觀之處。最低限度日出而作,日入而歸時,交通方便。夜來可憑欄遠眺,這算起來還有相當的雅致。」
是很合情合理的預算。
我茫然。
眼前的景象最清晰不過,婚後的生活是公一份,婆一份,每天營營役役完畢,也有一個不太差的安樂窩可供憩息。
唾於而得的平淡安寧下半生,我是否願意接受?
生命似乎才剛剛開始,就把以後的生活放進一個既定模式裡,對牢同一個人,做一些呆板的事情,直至老死。
想想也真有種蒼涼的感覺。
我垂下頭去,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