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她只管轄百貨店的化妝品及人工首飾部門。她的頂頭上司蘭迪太太的丈夫在金融機構工作,忽然之間,英國總部下令將駐港的業務結束,要調回老家去,蘭迪太太只好請辭。
她差不多是哭著離去的。
那個英國人嘗過本城位高權重、榮華富貴的甜頭,會甘願拍拍屁股,兩手無塵的就離去呢?
麗晶百貨公司的老總韋子義於是乘機培植機構內的華人勢力,在賽明軍與另外一個洋婆子莎莉衛蘭特之間,作出選擇。結果他向上頭,也就是建煌集團的董事局推薦了賽明軍。
事實上,明軍有輝煌的業績作為她的後盾。各個牌子的化妝品在所有百貨店內都有代售,唯獨在賽明軍接手之後,麗晶百貨公司所有港九分店的化妝品生意,都一枝獨秀,傲視同群。
商場上,認真來說,在老闆的心目中是沒有臉譜,而只有銀碼的。
尤其是在外資機構內,輕的是人情,重的是工作表現。
當然,韋子義的推薦,無非亦是循例手續而已。
賽明軍這下子還未站穩在辦公室內,才聽小圖報告了幾項重要公事,台頭的對講機就傳來韋子義秘書的聲音。
「賽小姐回來了嗎?」
小圖代應:「剛回來。」
「韋總請她十五分鐘之後,準時到會議室開會。」
那十五分鐘之內,賽明軍七手八腳,三頭六臂地處理了多項公事。
專門管轄運動用具部門的周培新,從賽明軍的辦公室一直亦步亦趨,跟在她後頭請示意見。
「那批新貨的船期出了問題,我們要求公關部更改宣傳計劃,他們硬是刁難。」
已經到了會議室門口,賽明軍只好說:「等下我親自給他們的頭頭商議好了。」
走進會議室去,氣氛額外的肅穆,差不多可以肯定,會有重大的事件要發生了。總經理職級以下的一線高級經理、公司秘書、法律部及財務部主管,都到齊了。
韋子義在萬眾期待的氣氛下出現。一坐下來,就語出驚人。
「我們明天申請停牌!」
這就等於宣佈機構有股權架構上的轉移,才會得申請停牌。
「有人向建煌集團提出全面性收購,英資無心戀戰,只願以一個好價錢成交。」
韋子義這麼說,就表示建煌集團將有一個新的財團上場了。
各人嘴裡都不說什麼,只是心上其實極焦急地想知道新的老闆究竟是誰?自己的命運會不會因為這份權力的轉移而產生動盪?誰不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回事?當然難免有隱憂的。韋子義還賣了一個關子,才繼續他的演說:「收購建煌集團的是謝氏家族,亦即是地產界極具名望的謝書琛家族。」
謝書琛的名字是商界中人不會感到陌生的,謝氏名下擁有的六個商場,其中五個,都有麗晶百貨在內。
然而,謝家似是很低調的一門富戶,絕少在名氣界湧現的場合見到謝家人。
他們名下的地產公司,都沒有上市。這次收購建煌的行動,多少有點出乎各人的意表之外。姑勿論他們的行動意味著什麼,最令在座各人關心的,也無非是自己的前景問題。
韋子義說:「我代表公司向各位宣佈這個消息,也同時是想安你們的心,機構的股權改動將毫不影響各部門的正常運作,我們仍要各安其位,除了董事局成員會有變更之外,沒有行政上的任何調動。」
這就是說,掌權的財團原則上不打算引進新的行政人才,除了最高的決策層會由謝家人執掌之外,其下的高級職員不會被取代。
在座的一班打工仔,長長的吁一口氣,心上的一塊石算是落下來了。
賽明軍的一顆心也不再放在這個轉變上頭去,她正在暗暗盤算,要怎樣快手快腳的做完今日的工作,好趕回家去侍候兒子。
可恨的是,工夫是永遠做不完的。她在辦公室內掙扎至七時,精神已開始散漫,腦海裡老是嘉暉那愁苦無告的孩子臉。實在不能不下班了。
不久以前,中環一過七點就水靜河飛。現今,有些微轉變,尤其是今兒個晚上,竟灑起綿綿的雨絲來。
這種天氣甚討厭,街上的行人都恨不得在下一分鐘就能回抵家門去。
難怪,奔撲於微風細雨之中,額外的清冷淒涼。於是爭先恐後搶搭計程車者大不乏人,在車少人多的情勢下,過了七點仍有甚多有家歸不得的行人塞在中環。
置地廣場與會德豐大廈的兩旁,正正是人潮所在。一有紅彤彤的街車停下來,人們就蜂擁搶前,甚至拳打腳踢地動了粗,才能鑽進車廂內,穩定大局。
賽明軍心裡雖然著急,卻也斷不會為了爭奪計程車而壞了自己的身份。
如果真的要爭,也不必爭在小事上頭。極其量多候一個半個小時,還是能趕回家去的。明知有抵彼岸的時刻,又何須費心?賽明軍想,自己連在前途茫茫、孤身上路的日子裡,都未認真地為自己的利益爭過。
那是另一個下雨天,左思程的婚禮在半山的大教堂舉行。
聽說他娶的小姐是本城名門望族之後,對於名字,賽明軍是無法再憶起來了。
只是當時的情景,清晰得歷歷在目。
當時,賽明軍頂著大肚子,站在大教堂對面的街角,遙望著參加教堂婚禮的親眾,如何聚、如何散。
撐著一把灰藍色殘舊傘子的一個孕婦,站在淒風苦雨中幾個多小時,依舊堅持著不肯離去。只為她要看看那個新娘子,看清楚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把她的左思程搶走!
站得雙腿麻痺,睜得雙目酸痛,才候至聖堂門口湧出一大堆護擁著一雙新人的親屬。
賽明軍下意識地墊高腳,極目望去,只見新娘低垂著頭,伸手攬起那曳地的白禮服長裙,急步走向花車。她的跟前,是一把一把此起彼落的花傘,擋住了新娘的廬山真面目。
一對新人的臉就在傘群的蠕動之中隱沒,直至那輛名貴絕倫的勞斯萊斯絕塵而去,餘下在雨中猶自彷徨的賽明軍。
頂在明軍頭上的傘子在這一刻再無力支撐下去了,她稍稍的把傘放下,整個人淋在雨中,目送馬路對面的一大班賀客,跳上各輛名車,緊隨著新人離去。
明軍的臉上是雨,又是淚。
直至了無一人,賽明軍才快步走過馬路,直衝入教堂,跪倒在聖壇之前,不住的飲泣。
眼淚模糊之中,隱隱然見台上慈愛的聖母像聳立於前,只有她才見得著新人笑,舊人哭。
賽明軍在那一刻肯定,世界上再沒有人會照顧她們母子倆了。
一切都只有靠自己。
事隔多年,每逢有雨,她就不期然地想起自己濕透了身,直坐在聖堂裡打哆嗦的淒涼情景來。
要忘記,談何容易。
一輛鮮黃色的平治駛過來,毫無顧忌地把路旁的一攤污水濺到賽明軍的小腿之上,把她從迷惘之中喚醒過來。
明軍下意識地後退兩步,有點不滿地瞪了那輛車子的司機一眼。
這一望,帶來極度的暈眩。
賽明軍摔一摔頭,強自鎮靜下來,打算再望清楚,已經太遲了。車子放下了一位少婦,就立即絕塵而去。
賽明軍慌張地又打算回頭看清楚那少婦的模樣,依然不得要領。她老早已隱沒在人群之中。
這一晚,明軍的精神很不能集中。她勉力的陪了左嘉暉一會兒,就哄兒子說:「媽媽還有甚多文件要批,你好好的早點睡,成不成?」
對幾歲大的孩子,明軍已習慣以商量的口吻跟他說話。
「媽媽,你也要像學校裡的老師一樣,在家裡頭批卷子?」
「暉暉真聰明。」
左嘉暉點點頭,鑽進被窩去,火速瞌上眼睛,然後又睜開,說:「媽媽,暉暉是個很乖很聽話的孩子。」
「誰說不是呢?」明軍吻在兒子的臉頰上,心上有一陣感動。
暉暉不像他父親,只像他母親,因為他明白道理,曉得責任。
這是令賽明軍最安慰的。
她扭熄了兒子的房燈,回到自己睡房去,根本上既不能批閱文件,也不能睡。
她只是把枕頭墊在背上,坐在床上,傻想。
這麼多年了,嘉暉已經上小學,他才出現。
今天那坐在名車之內,把她一裙一腳都濺污的,正正是他——左思程。
其實,左思程又何只今天才濺污了賽明軍的身子,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濺污了她的心,直至如今,仍是髒兮兮的,一片的血肉模糊。
這筆賬怕是此生此世也算不完了?
為什麼一個男人可以如許忍心,拋妻棄子。記得在思程堅決地跟她說再見時,賽明軍曾哭著哀求:「思程,思程,孩子就快要出生了。」
左思程無動於衷。
「思程,你忍心他一出生就沒有父親?」
左思程很清楚的說:「明軍,你知道為什麼我下定決心跟你分手?」
「為什麼?」賽明軍茫然地問。
「因為你不成長、不成熟,你太任性、太縱情、太幼稚。我不能跟這種品性的女人過世,孩子是你堅持要養下來的。你根本沒有細心想過做父母的責任。只不過利用一條生命去維繫你的愛情與私慾。我老早告訴你,千萬不可把孩子養下來,我不能負這種強硬加諸於我頭上的責任,你不肯。你還說愛我?愛孩子嗎?不,不,你只不過愛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