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午夜夢迴,無時或缺有你的倩影在。無論如何是揮之不去。
「造物弄人,怎麼你會剎地出現在我的生活圈子內。我既驚且喜。然,最矛盾的是可見而不可即。這使我每夜都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我寧可你快快離開建煌,不再成為每天我渴望見到的,而又怕見到的人物。
「精神的折磨無日無之,我怕自己會終於禁耐不住壓抑經年的情懷,有那麼一刻鐘,自辦公室裡衝到你跟前,拖起你的手就走。哪怕天涯海角,我們重新在一起,重新創造我們的天地。」
賽明軍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連眨都沒有眨一下,直望住左思程。
人家說要試探對方所說的是否實情,只要望住他的眼神,你就會知悉虛實。
眼睛流露的真情與虛偽,不能遮掩,無從逃避。
賽明軍嘗試捕捉左思程眸子內盛載的半點瑕疵,然,她始終落空。
明軍因而震驚,被思程緊緊提著的雙手其實在發抖。
左思程繼續說:「明軍,我知道再這樣子下去,我會發瘋,我再不能抵受那種跟你朝夕相見而不可相近,形同陌路的關係。
「我寧可你離開。下意識的反應,我予你一些為難,希望你憎我、怨我、恨我,憤而辭職,走過沒影兒。我不要再受這種靈與欲不能合一的折磨。
「可是,一段日子過去後,我必須宣佈投降,我必須趕在我思念你至瘋狂之前,在我未在精神疲累得近乎崩潰之前,跑到你跟前向你表明一切。
「明軍,我愛你,我始終愛你,請原諒過去的一切,請求你。」
忽然的,左思程淚如雨下。
那張英偉的臉剎那間扭曲成極端愁苦的模樣。
賽明軍輕輕的伸手為他拭淚。
左思程一把再重新抓住她,生怕明軍會在下一分鐘就走掉了似的。
他說:「明軍,請原諒我,讓我們再在一起,讓我有一個補過的機會,讓我重新盡我的責任去照顧你。
「對,還有我們的孩子,是嗎?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了嗎?」
明軍點頭,豆大的淚珠灑滴在胸襟之上,聽到左思程的這一番話,活像一個被冤屈坐牢經年的囚犯,忽聞如山的鐵案被推翻,感動得無法自制。
「是男孩子,抑或女孩子?」左思程急急的問。
「是男孩子。」
「名字呢?」
「嘉暉。」
「是左嘉暉,是嗎?」
明軍點頭。
「明軍,啊明軍!」
左思程一把抱著了明軍,熱烈地把她臉上的淚痕一一吻干,再瘋狂地陶醉在長如一整個世紀的親吻中,像夢囈般喊:「明軍,明軍,我已再不可以容許我們之間的局面繼續僵下去。我要你們母子倆重回我的身邊。
「這些天來,日子不是人過的。我的衝擊、我的矛盾、我的彷徨,都必須過去。我告訴自己、鼓勵自己、催促自己,趕快跑到賽明軍跟前求饒求恕,再與她重新開始。
「明軍,你會答應嗎?」
叫賽明軍怎麼答?
宛如一場烘烘烈火,把她周圍的保護牆都燒過禿頂,突然之間,叫她毫無依傍,毫無把持地光身獨自一人,任由來放這把火的人擺佈。她實實在在的心慌意亂。
明軍低沉的聲音似在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已經這麼多年了。」
最愁苦的日子已然熬過去,現今還走回頭路,明軍下意識地覺得自己需要加添一點點的慎重。
事實上,她還未能從迷惘中轉醒過來,只可以答:「思程,我們彼此都需要好好考慮。」
「我已經深思熟慮了,老實說,如果我能禁耐得住不再愛你,我肯定會放棄。年前,我放棄過。直至別後這許多年再重逢,我都嘗試過認定逝者已矣。然,原來不可能,我睡不寧,食不下,坐立不安,只為我知道世界上仍有賽明軍在的話,我是非愛她不可。
「明軍,我承認我自私,已然錯了一次,不可能再錯一次。求你成全,求你原諒,求你再試驗我的感情與責任。」
「思程,我的心很亂,請讓我稍微歇息,再跟你從詳計議。」
「明軍,你答應,你會考慮。」
賽明軍整夜沒有睡。
情緒起跌之大,有甚於當年被左思程遺棄之時。
剛才,左思程擁吻自己的情景,他臨別時對自己說的話,一次又一次,反反覆覆地出現在腦海裡,令她同時承受極度的震驚與狂喜。
思程在送明軍回家,跟她吻別時說:「明軍,什麼時候,你會讓我們父子重逢?」
明軍說:「晚了,我們只顧談自己別後的情況,卻忘了兒子了,他一般在九點就上床睡覺了。如果我因事夜歸,隔壁黃媽會看管著孩子就寢。」
是的,當明軍回到家裡時,嘉暉已經熟睡。她本來想問嘉暉一句:「孩子,你是不是想見見你的爸爸呢?他現在就要回到我們母子倆的身邊來了。」
嘉暉一定很興奮,自己想,始終不知是禍是福?是惶惑?是驚喜?
整天百感交雜,夜不成眠。
賽明軍又把左思程的解釋從頭再三思量,覺得並無破綻。
他錯的,他都認了。
男人,沒有把情愛放在第一位有什麼稀奇呢?
他在離別後的一大段日子裡,想念她,正如自己想念對方一樣,也是如此順理成章的。
直至重逢於建煌這個尷尬的環境之內,左思程曾有過要迫使她知難而退的意念,甚至有下意識的行動,也只不過是源於心底一份複雜而確切存在的感情,誠恐不能自控,這更是他已坦率地承認,而且可以接受的。
唯其左思程沒有隱瞞,更表達他的誠意,更顯出他真的思潮起伏,於是身陷重拾舊歡與否的感情理智掙扎狂潮之中,備受壓力,不能自已。
一切都如此的可以解釋得來、接受得來、合情合理,明軍是不是就應該捐棄前嫌,再與左思程雙宿雙棲?
賽明軍深知自己蠢蠢欲動,重投左思程懷抱的意欲高漲。
那不僅是因為她仍愛他,更為女性天生的一份不能自制的虛榮感,使她極希望藉著重逢團敘,一雪前恥。更何況,還有嘉暉的問題在。誰個母親願意自己親愛的骨肉成為無父的孤兒。
唯一令賽明軍疑慮的是一份夢寐難求的幸福,一個從來不敢想像的完滿結果,來得太突然,使她完全措手不及。
跟著還有很多很多個現實問題,依然是未知數。
譬方說,左思程要求跟自己復合,是他打算跟謝適元離婚嗎?結束了翁婿關係之後,別說是賽明軍,就是左思程,還可以在建煌立足?抑或他們是大人大量,公私分明,仍讓思程保持現今的職位幹下去呢?
明軍當然有想過,左思程的意思是叫自己當外室,他依然得維持與謝適元的名分和關係?果如是,自己是肯呢,還是不肯?
再其次的問題,當然是自己的職業。關係有此突變,還是否能在建煌發展下去?辭職的話,或許不用再如前的彷徨、無所依傍、孤苦伶仃,左思程一定會維持母子倆合理的生活,這是明軍願意的嗎?她辛辛苦苦營造成的職業女性地位與成績,是否肯定如此就付諸東流,為一個見不得光的外遇身份所取代,這值得嗎?
當然,最大的問題還在於對於自己深愛的人,可以犧牲一切。
賽明軍整夜的審問盤問自己,左思程是不是自己終生的摯愛,矢志不渝,誓無反悔?
曾經有過的山盟,猶在?曾經有過的海誓尚存?於生生世世?
明軍茫然。
翌晨,她跑去見徐玉圓。
一五一十的把經過與思慮都和盤托出。
徐玉圓那圓嘟嘟的臉,一直在聆聽的過程中拉得老長。甚而那向來極之隨和柔善的表情,都忽然之間不知所蹤,在那根本不可能出現些微稜角的臉相上,絕對有寒鋒出鞘的痕跡。
徐玉圓的聲音微冷而清晰,問:「你打算怎樣辦?」
「真不知該如何反應?」
徐玉圓冷笑一聲。這令明軍不安,她看不慣徐玉圓這副另有深意的嘴臉。
「玉圓,你恨我?」
「當然!」徐玉圓直言不諱。
「為什麼?」
「君子不食嗟來之食!」
「我並沒有去求過他。」
「我懷疑他完全偽裝。」
「為什麼呢?」
「去找出原因來,證明我的推斷成立,或予以推翻?」
「玉圓,我明白。思程過往有不可饒恕的錯誤……」
還未待明軍說完她想說的一番話,玉圓就截斷她,說:「這是你自己心知肚明的。」
「人誰無過?」
「對殺人兇手,姦淫擄掠、賣國賣民的惡賊都可以網開一面,真是太過慈悲為懷了。」
「不至於如此之甚。」
「明軍,你清醒一點好不好?睜開你的眼睛,往周圍環境看一看,不是你不介意當汪洋大盜,就可以得心應手的。為賊抑或為王,都要時機我予,方能成事。我輩平庸的際遇之中,有能力施捨老弱而不為,就是不仁;乘朋友之危落井下石,出言中傷,就是不義。並不需要守株待兔,去等待那些現代環境內渺茫的機會表現自己的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