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扇白色的門前,他佇足了會兒,摘下鼻樑上的墨鏡;他遲疑了許久,終於伸手轉開了身前的門把。
隨即落入眼簾的是——一個女性的背影。那女人將頭髮盤在腦後,穿著一身合身的套裝,優雅地站在窗口。聽見他關門的聲音,她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他。
約四十歲左右吧;紀沛梵在心裡猜測,她頭上隱約露出些灰髮。
她沒有轉頭,而他也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好奇她下一步究竟會怎麼做。
「你找我來,該不會就只是站在窗口背著我說話吧?」看她久久沒有反應,紀沛梵終於忍不住開口,語氣中仍帶著一絲絲笑意。
那婦人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我是辜晨嵐的母親。」
哈!他在心裡頭一聲低笑,早該想到的。
「我今天來,」她低了頭。「是希望你能將晨嵐還給我。」
「你憑什麼認定她會在我那?」這可有趣了。
「我瞭解她。」她的語氣十分篤定。「她為了你連自己的婚姻都不要,她一定會來找你。」
「那樣的婚姻,」他想起了楊子謙。「我很高興她放棄。不過……」他猶豫了一會。「既然是她自己來找我的,當然得等她自己回去,我沒有權利替她決定。」
彷彿早就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回答,辜母自皮包裡拿出一張支票放在一旁桌上。「這是一百萬美金,她原本就不應該在這裡出現的,」她的語氣中出現了一絲絲的顫抖。「請你放了她!」
「這算什麼?」他望向桌上那張支票。「把自己的女兒當成交易貨品嗎?」他感到一絲不屑。「如果真的那麼珍惜,當初就不應該讓她來這裡。」
「錢你拿回去吧!」他甚至不想再浪費時間。「想不想回去,讓她自己決定,不是我的責任。」他說罷,正準備要轉身,辜母的聲音卻讓他止步。
「不!」她一直背對的身影終於轉過身。「你不能瞭解的,我……」
所有的話在看到他的臉時,全部停了住,辜母原本蒼白的臉,此時又多了份愕然。她捂上自己的嘴巴——
「我不想瞭解什麼,如果她要選擇離開我,我也不會阻止她。」紀沛梵不想多說,轉身準備離去,身後那道細小的聲音卻讓他再度停止了自己的腳步。
「你……」車母聲音裡面仍清楚地聽見那道不確定的顫抖。「你是不是在育仁孤兒院長大的?」
他蹙起了眉頭,不清楚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件事,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在哪一家孤兒院長大的。
「與其說長大,」他的語氣很冷。「你倒不如說我是被丟在那裡的。不過,別想用這件事來威脅我,有很多人都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威脅的。」他說罷,才又準備轉身,身後的聲音又讓他停住。
「沛梵……」
他不禁鎖起眉頭,不解地望向身後的辜母。「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一個除了辜晨嵐以外沒有人會知道的名字,他也不覺得晨嵐會告訴母親他的名字。
只見她捂著自己的嘴巴,淚水再度盈了滿眶。「真的是你……」
他放棄了離去的念頭,轉身走近了她。「告訴我!」他顯得慍怒。「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而她卻一直捂著自己的嘴巴,喉間的哽咽讓她無法開口成聲。
「你說話啊!」他伸手握上她的雙肩。「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她並沒有給他答案,顫抖的語調中只是不斷地重複著同樣的話。「……真的是你……」
是誰?他深鎖的眉一直環著不解,彷彿好一會兒的時間,他才意識到辜母那臉十分熟悉……好像,好像是……
不!他在心裡頭泜減,這不會是真的……
「沛梵……」她又喚了他一聲,滿是皺紋干雙手感動地撫上他的雙臂。「終於找到你了……」
「不!」他如驚弓之鳥般地急忙甩開她的手,這不是他今天來的目的,更不是他想聽到的答案!
「我是你的母親!」淚水模糊了她所有的視線,她萬萬沒有想到,今天這一見面,會看到自己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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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母親!」他矢口否認。「我從一出生到現在就沒有母親,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真的是你的母親,」她伸手急忙捉住他結實的臂膀,在失去了他這麼多年之後,她不能再讓他滑失了。「沛梵,我真的是……」
長這麼大以來,他第一次顯得這麼不知所措。「你瘋了!」他想逃開這場荒謬的鬧劇。「別找不到女兒就亂認兒子!」
突然,她握著他的手跪了下來,她將頭埋在紀沛梵寬大的掌心之中,哭了。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辜母早已哭花了一張臉。
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這些年來他所受的苦,豈是一句「對不起」就夠的?
「生你的那一年,我才十八歲,」她回想起那段歲月。「我和你的父親原想要私奔,但他卻在趕來的路上出了車禍,當場死亡。你出生之後,家裡的人根本沒有辦法接受我,我沒有工作,也沒有地方可以去,只好將你放在孤兒院門口。」她幾乎泣不成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希望你一直跟在我的身邊,害了你一輩子的前途。」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如冰一般的冷澀;二十八年了,一直以來,他都過著只有自己的生活,而現在,他竟然在這裡聽這個素未謀面的婦人來告訴他身世?
她因為自己負擔不起而將他放在孤兒院,這一丟就是二十八年……
而她現在,一出現就希望他能承認她的身份?他自問;她憑什麼?
「想知道你把我丟在孤兒院以後發生丁什麼事嗎?」他的語氣冶得令人發顫,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還要浪費時間在這裡跟她說故事,可是,好像在這一刻,他自己也管不了自己。
辜母抬起頭,只見紀沛梵的眼神在此時彷彿不自覺地凝聚了恨意,好久,才聽他冷冷地開口。
「在我八歲的時候,讓人賣到了美國,原以為自己終於有個家,到頭來卻只是讓人賣去當非法勞工。工廠裡不給宿舍,晚上只能找個角落睡覺,工頭一天只發一餐,工作稍微怠慢就得要挨鞭子。
「十三歲的時候我從工廠裡逃了出來,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在那個國家,像我們這種人根本沒人瞧得起,我只有跟著幫派混,走私、賣毒品,」他看著自己的雙手,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甚至殺人。」
「在這之前,我什麼工作都做過,吧檯、保鑣,甚至於男妓。」他忿忿地朝辜母睨了眼後又接口。「十八歲的時候,我終於認識了威廉,他教我怎麼玩弄股票市場,讓我有機會登上華爾街市場,二十四歲的時候我回到了台灣,孤兒院已經不見了,當初的孤兒院院長因為販賣人口讓人關了起來,而我……」他一聲苦笑。「當了牛郎,專門侍候你們這些有錢的大戶。」而這些,不過是為了生下他又不養他的父母!
辜母淚水不停落下,她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變成今天這樣……
他質問的眼神牢牢地鎖住她的雙眼。「當那些人在打我、欺負我的時候,你知道我腦子裡想的是誰嗎?」
她不敢想。
「是你!我恨你當初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既然生下了我,又為什麼要把我丟在孤兒院?」
「對不起……」淚水早已模糊了她所有的視線,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他一聲輕笑,傾身將她自地面上拉了起來,望著她的臉,伸手輕柔地為她拭去眼眶中的淚水。「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呢?這二十八年來,你根本沒有損失,日子倒是過得快活。」
「不……」她搖頭,這不是真的……
紀沛梵望著眼前手足無措的辜母,心頭一把怒火狂肆地蔓延。
「你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見辜母怔在原地,紀沛梵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哈,我差點忘了,我是牛郎,哪有牛郎趕客人走的?自然是我走了!」
步出門口的當兒,紀沛梵的俊臉倏地刷青。「這麼說來,晨嵐是我妹妹……好一個亂倫的悲劇啊!」
「不!不是的……」
他不理會辜母的叫喚,帶著一顆憤怒而悲傷的心離去。
無助的情緒不斷地在辜母的胸口擴散,還來不及向他解釋什麼,他冷酷的身影早已奔出門外。
「不是的……」她的胸口好痛,她卻只能輕聲低啜。「……不是的……晨嵐不是你的妹妹……」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根本聽不到任何的解釋……
☆
「該死的!」
紀沛梵將拳頭狠狠地擊在牆上,椎心的低咒在寧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鮮血自他的手關節的傷口汩汩流了出來,卻怎麼也敵不過他此刻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