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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言妍

  李蕾顧不得膝蓋的疼痛,奔到浴室把所有毛巾抱來,往那人頭上蓋去。

  「為什麼打我?」那人齜牙咧嘴說。

  「我……以為是鬼。」李蕾的臉白如寒月,驚駭到透明。

  怎麼會是他呢?天底下誰不好打,怎麼偏偏去打到王御浩?此刻他血流如注地倒在面前,可比見鬼還糟幾百倍呀!

  「鬼?」又痛又昏的王御浩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真要命!我倒差點被妳打成鬼了!妳用的是什麼武器呀?」

  「那個。」李蕾指指上品的紅木花架,尖硬的四角還真能傷人。

  毛巾染紅了一條,她又遞上另一條……還有藥,阿娥放哪裡呢?

  她在櫥櫃裡到處翻找繃帶:紅紫藥水、藥膏……甚至強胃散、魚肝油、花露水不相干的,都一股腦叮鈴噹啷的摔到他面前,又要怎麼用呢?

  那樣手忙腳亂令王御浩無奈地哀吟兩聲,在換第三條毛巾時他果斷說:

  「血還流不止,我想我必需到醫院去。」

  「醫院呀……這個我知道!」感冒肚子痛常去的永恩醫院。

  她快快衝出大門,在巷口招來一輛三輪車,王御浩早倚在門邊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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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比她高一個頭,比她寬一倍,扶都無從扶起。

  坐在車內,御浩頭采後仰姿勢,額頭血的流量已緩,唇上又出現細細兩條。

  「流鼻血了!」沒有新毛巾,她拿自己的手緝往他鼻子按。

  「希望不要有內傷,大學聯招快到了,如果影響大考就慘了。」他喃喃說。

  李蕾馬上想到七孔流血的死人,鼻子之後,接下來會不會輪到耳朵、嘴巴、雙眼呢?如果他因此重傷而死,她豈不成了殺人犯?

  李蕾至此才有闖禍的恐懼感,急得淚水掛在眼角,由小滴汪到大滴。

  三輪車空間很小,她前傾著為御浩止鼻血,沒碰到他卻也非常靠近,他很清楚地看到她黑瞳裡滾動的淚珠。

  「這不是哭的時候,不會有事的,我還沒那麼不堪一擊。」他說。

  奇怪,她竟會哭哩!在御浩的印象裡,李蕾是個很嬌氣的小女生,不是旁偎著母親,就是兩個姊姊的小跟班,習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不太愛說話又很受寵愛的樣子。嗯,有點像玻璃櫃裡的洋娃娃。

  洋娃娃竟然垂淚,怎不教人詫異?

  他一安慰,她才彷彿由某個混亂的夢中清醒,這是他們第一次完全沒有旁人在場的單獨相處,她該怎麼跟他說話呢?

  而他竟被她打到頭破血流,雖不致死,但鬧開的後果也很可怕呀!

  先別說李家人責罵她?王家人怪罪她,還有將傳遍社交圈的醜聞……光是姊姊們「丟了最好丈夫人選」的話天天掛嘴邊,她的閂子就很難捱了!

  嗯……必需死不認錯,把道理爭到她這裡來……

  儘管很沒把握,但如此近距離看王御浩,覺得他也沒有那麼老成或嚴肅,剛才被打也是哇哇大叫和講些可笑的話,表示他也是一般血肉之軀,不是嗎?

  當三輪車跨過塯公圳的橋頭時,她已收回眼淚,換成端莊冷靜的表情,如一位盡責有禮的主人說:

  「永恩醫院是我小學老師的丈夫邱紀仁醫師開的,他們的醫生是全台北區最好的,我們全家都在這兒看病,你不用擔心。」

  御浩聽完一愣,有瞬間忘了額頭上的疼痛……這小女生有點怪喔,她不是才急得哭嗎?怎麼幾秒之內又變成若無其事的樣子,還表現出超齡的世故?

  他正要開口接話時,醫院的招牌已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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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額頭的傷共縫了八針,會留下一點小疤。

  御浩從小到大都是上衣乾淨、褲子整齊、皮鞋光亮的斯文男孩,家裡很早就訓練進退禮儀,少有磕磕絆絆的事情發生;如今增了個疤,而且是個十四歲的小女生傷的,傳出去還挺可笑的。

  這間診療室在長廊的較裡面,上方一排透光的氣窗已灑上點點雨珠,隱隱的淅浙瀝瀝聲。護士打開所有日光燈,年輕的醫生正和李蕾說話?

  「妳哥哥是怎麼受傷的?」

  「他不是我哥哥--」她立刻糾正。

  「我是她哥哥的朋友,不小心去撞到那個……叫什麼的?」御浩說。

  「紅木四角花架。」她有些心虛,但仍臉不紅氣不喘。

  年輕醫生皺起眉頭,花架會造成這麼深的傷口嗎?除非是跑百米衝剌故意拿頭去撞的,但他們看來教養良好也不欠醫藥費,他就不多問了。

  御浩必需等麻醉藥退去才能離開,當室內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說:

  「我們得好好討論怎麼向雙方家人解釋這件事。」

  「就照剛才對醫生說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眼睛眨也不眨說,

  那本來就是御浩的意思,一切起因於誤會,就當一件小意外也無需去計較,但這小女生也未免撇得太快了吧?

  他知道這類嬌生慣養的女生,家裡就有一個妹妹培雯,但犯錯了,培雯絕對坦然承認,不敢有耍賴一招;李蕾可是推得乾乾淨淨,連個道歉也沒有,還指揮他如何騙人--他突然起了捉弄之心。

  別誤會,他可是斯文有禮連小女生辮子都沒扯過的人,只是李蕾太驕慢了,他忍不住故意說:

  「說我自己撞的恐怕行不通,大家都清楚我走路向來四平八穩,從嬰兒起就很少去撞到什麼,即使撞了也不會有這麼大的傷口,一定是外力造成的;更何況妳家還留著一團混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被打的。」

  「是你先闖進我家的,害我以為是鬼……或小偷來偷東西,我的反應並沒有錯,我要保護自己呀!」為了日子好過,她得堅持到底,千萬不能認錯。

  「我並沒有闖進妳家,佑鈞事先給我鑰匙了,我到妳家書房唸書也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御浩的叔叔過世時,王家人心悲亂,他那陣子常來。

  「我哪曉得今天你會來呀?」若事先預知,她肯定跟姊姊去鞋店。

  「我有想辦法打招呼呀!我聽到開大門的聲音,走出來看並沒有人,繞到餐廳去,迎面就一記大悶棍,我還從未被人如此攻擊過,算創紀錄了。」他摸摸額頭上的傷說:「三小姐,妳怎麼回個家也偷偷摸摸的,像躲在暗處的狙擊手,真嚇人!」

  「這是我家,怎麼叫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的人是你,你才像狙擊手,沒把我嚇個半死就不錯了!」很高興至目前為止都沒有結巴,李蕾說:「小哥給你鑰匙的事我不知情,對我而言你就是闖入者。」

  「妳的意思是我活該挨打?」不等她有機會答辯,他又滔滔不絕說:「三小姐,妳不知情,是妳和妳小哥之間溝通的問題,與我無關。不管由哪個角度看,我都是足足縫了八針的可憐無辜被打的受害客人,妳必需負起相關責任,這在警察局可以立案,甚至在法院控訴都會受理的!」

  李蕾畢竟才十四歲,反應不如他快,邏輯爭辯更不如他成熟,尤其他常與長輩們做經政的對話,又是學校辯論社主將,她完全不是對手。

  大人欺小孩、男生欺女生嘛!李蕾心裡非常氣憤,也有些無措,但怕他看出自己的脆弱,全力拿出姊姊們多年的訓練,將臉繃得像帶上面具,端著一個倔強的表情看他怎麼辦--

  欸,他是不是頭去撞壞了,居然跟個小女生認真卯上了,連警察局和法院都搬出來,以為這是辯論比賽呀?他咳一聲說:

  「呃,如果妳能對我的傷說聲對不起,我可以不報警也不上法庭,而且……」

  他的「而且傷口算我自己撞的」這句話尚未講完,李蕾冷硬打斷他說:

  「我沒有錯!」

  還是這麼驕慢,連最起碼的一個口頭道歉也不肯?

  真的要頭疼了,御浩失去逗弄她的興致,便平躺著閉目養神去了。

  所以他一向排斥和那些世交千金牽扯在一起,總要小心伺候,關係如層層迭架的水晶杯,想稍微真實地做一下自己,就得防著什麼會嘩嘩碎一地。

  怪異的是他吧,對於紳士淑女的諸套禮節也不是不熟稔,只是人太聰明了,漸漸就無法忍受其中的虛偽假象。

  為不受限於家族帶來的種種枷框,他青春期的叛逆,就是放棄私立學校校長老師們不斷挽留的優待直升,自願考入公立學校,每日拎著飯盒擠公車,混入士農工商各階層,去感受煙塵汗水中那股旺盛的生命力。

  幸而爺爺十分支持,連升大學也同意他留在台灣,不循堂哥們出國的慣例。

  「政府遷台都十三年了,我們應該信任台灣的基礎教育,瞧御浩不是很優秀嗎?」爺爺總說。

  但願這次受傷,不影響即將來到的重要考試,他不能讓爺爺失望。

  病房內的氣氛愈來愈沉悶,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只留遠處幾聲滴滴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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