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風風光光生存下去,他強勢,你要更強勢;他誇張,你要更誇張;他虛榮,你要更虛榮……所以必需抹掉公立學校的種種,她裝作不認識伍涵娟。
也是那一次,幾個學姐學妹為她說話,李蕾才真正成為她們的一份子。
憑她好強的意念,善於收買人心的慷慨手腕,加上父親為學校董事之一,李蕾終於達成姊姊們的期望,爬上了光環的中心。
她依然記得這世界還有其它不同的生活形態,比如伍涵娟、阿春嫂、服裝社阿婆……但各人頭上一片天,她也只能過好自己的。
☆☆☆☆☆☆☆☆☆☆ ☆☆☆☆☆☆☆☆☆☆
李蒨出來了,眼眶紅紅的。
「二姊,妳要擦點粉。」李蕾提醒說。
姊妹倆又穿過服裝社,碰到熟人就說來做夏裝的。
一上了三輪車,李蒨也不管悶就把帆布簾放下,拿著手帕猛擦淚。
「妳和袁大哥這次真正斷了吧?」李蕾期待地問。
袁克宏是一位空軍飛官,長得英俊瀟灑且能歌善舞,和李蒨常是舞池最美麗耀眼的一對,年輕男女相處久了難免迸出火花。可惜對方家世普通,吃的是薄薄的公家薪,完全在李家擇婿標準之外。
「很難呀,他一直求我別離開,說沒有我活不下去,想想他每天飛行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我就狠不下心來……」李蒨哽咽。
意思是還得繼續當掩護、陪二姊到服裝社私會?李蕾瞪眼哀歎說:
「妳捨不得袁大哥,就嫁給他嘛!」
「嫁給他?我怎能嫁到連個像樣大門都沒有的眷村?他們客廳和臥房不分,洗澡間、廁所還是公用的……」李蒨睜大眸子說:「如果落到那種地步,就輪到我不要活了,多沒面子呀,全台灣人都會看我笑話,不如跳海算了!
狠不下心又不嫁,不嫁又糾纏不斷,哼……李蕾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李蒨講完這段話似乎冷靜多了,手帕折了又折說:
「還是小蕾妳好命,從小就有王御浩,有錢有勢又是心裡準備喜歡的人。」
「我才沒有準備喜歡他呢!他那麼老,和小哥差不多。」李蕾立刻抗議:「拜託二姊以後不要再亂講了,我根本沒和他說過幾次話。」
「咦?姆媽和大姊不是常帶妳到王家玩嗎?而且王御浩和佑鈞是哥兒們好朋友,他也不時到家裡來,你們算常碰面呀!妳是不是太害羞了?」
「我就是不喜歡他,小哥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李蕾強調。
「呵,瞧妳個兒都快比我高了,還是不解人事的小孩兒性哩!」李蒨扯扯她及耳的學生發,笑說:「那些女朋友呀,要家世沒家世、要財富沒財富,全當好玩而已,他是不會認真的,他要娶的終究還是妳這種門當戶對的女孩子。」
李蕾討厭這類話題,靈光一閃冒出很超齡的回答說:
「就像妳和袁大哥嗎?妳不想嫁給他,又跟他約會,也全當好玩而已嗎?」
李蒨瞪著妹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才說:
「小孩兒性,還真冷酷沒心肝,侮辱我美麗的愛情!」
車內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李蕾掀開簾布角,露個隙縫呼吸新鮮的空氣。
這個家庭表面上光鮮亮麗,站出去都是人中龍鳳,但是否每個人都快樂,又是否彼此瞭解呢?
沉湎於晚宴票戲麻將的父母,在達官貴人中打轉的大姊,在美國開始外交官生涯的大哥,婚姻戀愛舉棋不定的二姊,專注學校活動很自我的小哥……大家的交集似乎很少,見了面匆匆招呼,行色之中又潛藏多少秘密?
而李蕾最幼,看來最沒事,但父母兄姊也不全然瞭解她。
比如王御浩,自從記住他的名字後,在相遇的場合自然會多留意他兩眼。
一個文質彬彬、老成持重的男孩,說他英俊好看都沒有錯,但她還在扮家家酒玩捉迷藏的時候,大四歲的他已經隨侍爺爺身側談論國家大事了,根本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再加上家人常拿王御浩來嘲弄她,無聊的玩笑變成心上的壓力,在他面前就越發慌張到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全,最後乾脆躲開省事……
到家門口,三輪車吱地煞住,正要付錢的李蒨猛想到說:
「被妳一氣竟然忘了取修改的新鞋,明天要趕兩場宴會,今晚不試穿軟,到時咬腳就痛苦了,再去鞋店吧!」
李蕾怕二姊路上又提袁克宏和王御浩這兩位煩心榜首人物,連忙說下去。
「爸螞去聽戲了,阿娥又放假,妳不可以一個人在家。」李蒨搖頭,因為么妹幾乎不曾落單過。
「我都已經十四歲了,怎麼不可以?」李蕾搶先一步跳下車。
「好吧,反正我不到半個小時就回來了。」李蒨也想自己靜一靜。
「對了,二姊,奧黛麗赫本的〈羅馬假期〉正在西門町上演,我可以找幾個同學去看嗎?」李蕾又追著三輪車問。
「週末的西門町很亂,妳還是在家好了。」李蒨說:「天母有個私人俱樂部要放映〈羅馬假期〉,我去幫妳拿幾張票:要不然,和國際學舍的孫伯伯商量一下把片子借調過來,到時包下整個場地請全班同學觀賞,不是風光又舒服嗎?」
「但有時候,就是故意要享受那種擁擠趕場的市街熱鬧,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吃著烤玉米、魷魚絲、豬血糕……這樣看電影別有一番不同的趣味呀!
李蕾想再央求時,三輪車已經走遠了。
☆☆☆☆☆☆☆☆☆☆ ☆☆☆☆☆☆☆☆☆☆
一進大門就發現橙色姬百合花盆斜斜傾倒,泥土灑出大半。
正要開口叫人,才想到老劉被大姊請去砌花壇,李蕾只好蹲下來自己整理。這是她去年親手栽種的,今年發了兩倍的花苞,不免就仔細留心些。
「噗滋」一聲左腳誤踏污水裡,把白色皮鞋都染黑了,正要喊阿娥又想到她請假了--怕弄髒客廳的地板沒人清理,李蕾小心翼翼地由廚房邊門繞進去。
嘴巴好渴呀!脫了鞋襪,擦淨雙手,由新買的電冰箱取出蘋果西打來消暑。
晚上做什麼呢?
期末考還有三星期,她不是那種在乎功課的人,成績別太難看就好;倒是學期末的派對很重要,學校幾個風雲名單上的女孩都各顯身手拼比人氣,看誰辦得最好、請的人最多,又可昂首闊步到下個年頭了。
二姊說的天母私人俱樂部或許是個好主意,有電影、游泳池、烤肉架、大草坪、小舞台、西洋唱片、吉他手……到時大家不搶著來才怪呢!
李蕾倒不特別愛玩,時間長了還容易疲倦,比較喜歡像一隻貓般慵懶地坐在高高的地方,看每個人在她的布設下開心嬉鬧,享受眾樂樂的感覺。
「李蕾很冷傲。」有人因此說。
是嗎?有什麼好傲的?每到公眾場合她的四肢彷彿有絲線吊掛著,自動做出最高雅尊貴的動作,心和腦落卻在很遠的地方,事實上是好累呀!
爸媽兄姊在則好多了,只要偎在他們身邊微笑,凡事就可不費勁打發過去。
她走到飯廳,看桌上有沒有一向為她留來當點心的奶油蛋糕。
明亮映牆的陽光突然消失,室內暗了下來,一股濕氣撲面來,似乎有下雨的跡象;自從十歲偷錢關書房那次以後,李蕾對這種黃昏陰雨天特別敏感。
某處傳來模糊的窸窣聲,乍聽之下以為是遠天滾雷。
但再一次響動時,又像屋子裡老鼠的走竄聲……紙門沿著縫拉開又關上。
啊,老鼠可不會關門的!李蕾屏住呼吸僵立原地……是小哥嗎?但他今天學校有重要的籃球決賽,天塌了也不會回家……難道是小偷?
愈來愈覺得屋子裡不止她一人,李蕾臉上的血色慢慢消失,怎麼辦?該不該轉身就跑?
紙門又更清楚地移動著,這回還辨出是書房的那一扇,但這時辰有誰會在書房--李蕾雙手摀住嘴巴,腦海閃進的是那幽纏多年悲鳴不已的癆病鬼!
這一嚇可非同小可,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此一樁!
雙腿軟到幾乎站不直,今天偏巧落單一次,會不會那癆病鬼逮著機會來找她當替死鬼呀?
可不能束手待斃,快點想……大蒜、狗血、十字架、觀音像,哪一樣有效?
「噢--」慘了!腳步聲正往餐廳方向走來,屏風晃了晃--
說時遲那時快,尖叫聲由喉間逸出,她本能地拿起身旁的紅木漆金四角長花架,往飄進來的影子砸下去,用盡吃奶的力氣,人也向前撲倒。
慘嚎一聲,那影子抱頭躬腰,難忍劇痛地跌撞到牆壁。
李蕾定睛一看,竟是……竟是……
「我流血了!」那影子……不,那人攤開滿是鮮血的雙手,不只如此,額頭還流下停地遮了眉毛眼睛,再沿鼻翼臉頰滴到白色襯衫上。
「還不快拿毛巾來止血!」那人對嚇傻的李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