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哭了,眼淚怎麼流不完呢?
「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的……」御浩眼角濕潤,再也說不出話來。
天慢慢黑了,李蕾因極度疲累偎在御浩懷裡睡去,手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開,真的,她已經三年不曾好好睡一覺了。
他輕撫她的頭髮,也許那年悲憤亂剪過的,薄黃了許多,沒關係,他會讓它回到原來的柔亮烏黑。她身上淡淡散出的,已不純是當年的富貴香氣,還摻了一點油彩粉蠟、山林湖水和平常家居,他依然喜歡,或許更喜歡了,因為多了一種歲月恆久和細水流長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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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在歐本鎮住了四天了。
李蕾曾來過這小鎮尋找兩次,實在是中西部的小城太相像,而她的記億又太模糊,沒想到這是接人的地點。
有了定點目標,她很快找到那座加油站,雖然秋天裡黃葉飄飛下的樣子,非常不同於冬天的大雪覆蓋,但也沒有搖頭說不是的理由。
站在加油站前,左右是筆直道路,前面是大片森林,當年往哪個方向走、走多久多遠,都沒有概念。
他們四處詢問關於「天使之家」和紅色穀倉,答案都和李蕾從前得到的一模一樣,沒聽過和不知道,
回到旅館時李蕾非常沮喪,御浩因台北飛來尚有時差而疲累入睡後,她仍然輾轉反側,一會握他的手,一會靠在他胸前,到快天亮前才勉強閉眼。
朦朧之中,她彷彿聽到極淡遠而不真切的嗚嗚聲,像某處隱藏的一首悲傷的歌,而那首歌愈來愈清楚地傳到耳內--
「火車!那是火車聲!」李蕾由夢中驚醒說:「那些下雪的夜裡,我和芬妮聽到的,除了貓頭鷹的呼呼聲外,就是火車的鳴嗚聲,『天使之家』旁邊有火車鐵軌經過!」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到鎮上的圖書館,尋找更詳細的地方資訊,結果事情比想像中的詭異,館長說歐本鎮的火車站已廢棄十年,早就沒有火車經過了。
「可是那明明是汽笛聲,我聽得很清楚……」李蕾固執說。
御浩給她一個撫慰的微笑,要求親自查看舊火車站的資料。
老地圖裡鐵軌往西北平原延伸上去,他指著那條黑線問館長說:
「這一帶有沒有紅色的穀倉建築呢?」
「紅色穀倉到處都有……慢著!是有一座比較大的,但已是私人土地了。」
「就是它了,就是它了,它的確比一般穀倉還大!」李蕾激動說。
那確實是個隱密的地點,儘管有鐵軌方向為指引,他們仍白繞了許多岔路,穿過秋熟密密麻麻已及人高的玉米田和小麥田,穿過落葉紛紛的荒僻森林,找了四個多小時,才看到那暗紅色圓筒式和長方形式連成一片的建築物。
建築物外面看不到人跡,此刻是女孩們規定的午睡時間。
李蕾下車後,仍像以前在此地時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們很快被人發現並被帶到負責人的辦公室。
御浩先自我介紹,再誠懇說明來意。
「這完全是違反規定的,你們思慮太草率,行為也太魯莽了!」負責人費蒙女士還認得李蕾,口氣非常嚴厲說:「蕾絲莉,妳當年已簽字要放棄孩子,並且要永遠忘記這裡,你們不該再回來的。」
「但我是孩子的父親,我並沒有簽字放棄:」御浩說。
「先生,你還沒弄清這是什麼地方嗎?我們這兒是沒有所謂的父權。」費蒙女士瞪著他說:「你做了違反聖經的事,未經神聖的婚姻而使人懷孕,應到教堂終生懺悔才對,你還敢要求父權?」
「很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李蕾懇求說:「我們今天來的目的很單純,只想知道孩子送到哪兒去了?他健不健康?養父母對他好不好?」
「妳很清楚這不是妳該問的,孩子和妳已沒有任何關係了。」費蒙女士說。
「費蒙女上,蕾絲莉為了打聽孩子,已在獨木舟河獨自流浪一年多了,她連台灣的家也不肯回去,她的父母都非常擔心,能不能請妳給她一點消息,讓她可以安心回國,不要再繼續流浪了?」御浩試圖打動她說。
「蕾絲莉,妳真不該這樣。」費蒙女士搖頭說:「我們就是想給妳孩子的消息也無能為力,因為孩子一抱走後,領養的事全交給慈善機構負責,我們一概不插手,也一無所知,所以,妳回『天使之家』是沒有用的。」
「您能不能告訴我們,是哪個慈善機構呢?」御浩問。
「你們還是會白費力氣的,他們絕不會透露孩子的下落……不過看你們的表情,不去試一下絕不死心。」費蒙女士由櫃子裡抽出一份寫著李蕾英文名字的卷宗,取出一張紙說:「當時處理這件事的是史考特太太,你們去找她,她會把所有情況說得更明白。」
卷宗內的東西大都銷毀了,只留下幾張薄薄的簽名文件,費蒙女士要收起來時,一張小紙突然掉出來--
拾起一看,是李蕾在穀倉前拍攝的檔案用照片,仔細一點可以看出懷孕的身材,頭髮和花布裙在風中輕揚著,臉上哀傷且茫然。
「奇怪,這早該處理掉的,怎麼還在?」費蒙女士皺眉說。
「這照片可以送給我們當紀念嗎?」御浩拿在手上不肯還。
「不可以,這是違反規定的。」費蒙女士想取回來。
「費蒙女士,求求妳,更少照片中,孩子在我肚子裡呀!」李蕾說。
「蕾絲莉很快會回台灣,也許找到孩子的機會不大,能有一張照片讓她永遠記住在異國的孩子,不是也很合理嗎?」御浩說。
費蒙女士最後終於讓步了。
當他們離開「天使之家」時,森林、玉米田、小麥田在他們身後如一道又一道門合上,就像再也尋不回的過去時光,有令人說不出的悵惘。
當白髮蒼蒼時,來過這裡的女子再回頭看這段走岔了路的青春歲月,那些懵懂失去的,又會有什麼感覺呢?
「你真的認為找到孩子的機會不大嗎?」李蕾忍不住問。
「那是為了博取費蒙女七同情才說的,否則她哪會給我們照片?」御浩微笑說:「我們當然有希望找到小舟,瞧!我們不是有了史考特太太這條線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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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浩太過樂觀了,史考特太太這兒也是一條封絕的路。
美國領養的法律非常完備,一旦白紙黑字簽了名,親生父母失去所有權利,對領養父母那方的保護十分周到嚴密,就是總統或大法官來也沒有用。
「難道我們永遠見不到孩子了嗎?」御浩認清事實後,臉色蒼白問。
「孩子長大後,如果他的養父母願意告訴他,而他知道後想尋找親生父母,也還聯絡得到你們,當然有機會。」史考特太太說。
「等他長大,要好久好久呀……」李蕾喃喃說。
「你們必需記住,也許他的養父母永遠不會告訴他真相,或者他對找你們並沒有興趣,這種例子常常發生。」史考特太太澆冷水說:「我最中肯的勸告,就是忘掉這孩子,不要抱有任何期望,如果有一天他回來,那是奇跡。」
「甚至連孩子是否還平安活著,都沒辦法知道嗎?」他們眼裡滿是哀求。
對於這一點,史考特太太被他們的鍥而不捨纏得無可奈何,只好動用一些私人管道去打聽。
答案是,孩子平安活著。
就這樣?是的,就這樣,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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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秋的季節,他們來到娃娃看湖,湖畔曾經繁茂的滿林綠葉大部份已落地枯腐,尚留在樹枝上的,是極蒼老的紅顏,似燃盡了前世今生的相思,不再美麗,也不再哀愁。
湖水很寂寥,他們依偎地坐在長椅上,也很寂寥。
「小舟隨他養父母去了,不甘心也得接受,至少我們還有彼此。」御浩說。
李蕾無言,臉揉靠他胸前感受那心口起伏釋出的溫暖。
「我們結婚後,要買有六個臥室的大房子,建立新的家庭,生小舟的弟弟和妹妹。」御浩繼續說:「看妳要回台灣,或留在美國,都可以。」
「我不想離獨木舟河太遠。」她說:「我們找小舟千難萬難,但如果小舟哪天想找我們,我們仍在原處,他就很容易了。」
「好,我們就留在這裡,我會在附近找份教書的工作。」
「不!爺爺要你回台灣,你就回去吧,我不想耽誤你的前程,每隔一段時間來看我就夠了。」她受的教育如此,不可擋住丈夫學而優則仕的路。
「我答應妳爸媽,小蕾在哪裡,我就在哪裡。而且,若真的努力想有作為,在這裡也會有美好的前程。」御浩半開玩笑說:「只是妳不能如家人所願的當官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