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浩,你需不需要旭萱帶路呢?她要回家了。」舜潔問。
「不需要,我改天再去吧!」此時他無心再拜會任何人,只想獨自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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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校園仍是安靜的。
御浩決定接受經濟系的聘書後就開始忙碌起來,趁學生未回來之前,教授課程、研究題目都要詳細計畫,一些校園外的合作方案也陸續提出。
他坐在籐椅內,目光望著轉來轉去的電風扇。
隔牆外的木板走廊有腳步聲,以為走過去了卻又走回來,幾次之後引起御浩的注意,暑假裡教職員和學生大都不在,大白天的別鬧鬼吧?
他起身想探個究竟時,門口蹦出個人,吃驚很快變成笑容,竟是自紐約保釣遊行後再也沒見過面的李佑鈞。
兩個自幼一起長大的朋友又怪叫又拍肩,彷彿中間幾年的芥蒂都不曾存在。
「怎麼在外面不進來呢?」御浩率直問。
「最後一次在電話中吵得很不愉快,想怎麼開口呀!」佑鈞笑說。
「進來繼續吵吧,反正從小到大再嚴重的都有過,一笑泯恩仇嘛!」御浩在雜亂中找個地方請他坐。「有聽說你在政治系教書,本想開學後去拜望,沒想到給你搶了先。」
「其實我早就想來了,但上個月我太太生孩子,多了個小女娃,一忙就擔擱到現在。」佑鈞喜上眉梢。
「恭喜!恭喜!當爸爸了!」御浩笑著說:「久未回來,幾乎大家都有喜事,我真該隨身攜帶紅包和禮物,就不必一直說『下次補送』了。」
「滿月酒少不了你的!」佑鈞又感慨說:「很難想像我們都是跨三十歲的人了,高中打屁追女生的事好像才是昨天,一眨眼已要話當年了。」
「喝杯熱茶吧。」御浩端過杯子。「不知道會有訪客,沒準備好茶葉,就一點學校現成的。」
「其實我最懷念的是咖啡,還記得紐約那次嗎?聯合國廣場前天寒地凍,那街角的咖啡溫暖香醇,至今難忘。」佑鈞說:「回台灣最不習慣的,就是不容易再找到那種味道了。」
兩人接著談留學往事、目前時局、大學狀況的種種,因為有過閱歷,已非當年的青澀小子,也比較懂得如何避開理念不合的危險區。
「我聽說培雯嫁到洛杉機了,對方是做什麼的?」佑鈞先問超前女友。
「一個電機工程師,家庭很單純,父母是中學老師,雖不是什麼大門大戶,但他對培雯很好,培雯就愛這除了小兩口外、沒有別人的日子。」
「呵,這就是培雯,我身邊人或事一多了,她就整天疑神疑鬼的不開心。」
「我也聽說小蕾在美國結婚了,她住哪個城市呢?」御浩乘機問。
「呃--」佑鈞突然被茶水嗆到,猛咳了好幾聲。
辦公室門敲兩響,一個書卷氣質的短髮女子走進來。
「你有客人呀?」她對御浩說:「本想找你一塊吃中飯的。」
御浩替兩人做了介紹。
佑鈞覺得這個叫梁欣華的女人頗為面善,好像哪兒見過。
「我記得你!」梁欣華先想起來。「李佑鈞嘛,你不就是御浩以前女朋友李蕾的哥哥嗎?在波士頓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你帶著尖角的黑色墨鏡,在廣場前灑現鈔一口氣買了好幾大袋東西,很令人印象深刻。」
「哇,妳記憶力可真好!」佑鈞揚揚眉,把他形容得太紈桍相了吧?
「對御浩身邊的事,我可記得比誰都清楚,他偏不相信。」粱欣華睨了御浩一眼,充滿親密的意味。
佑鈞則頗不是滋味,看來御浩有新生活和新女友了,他站起來說:
「御浩,你既然有約,我先定一步,改天再來聊。」
他什麼時候有約的?御浩想阻止佑鈞,因為有太多關於小蕾的事還沒問……但此刻梁欣華在場,這些極個人私密的不好開口,只有任由佑鈞走掉。
佑鈞回到車上並沒有立刻開走,怎麼辦呢?大姊交代的任務尚未完成,今天不做,明天還是要做,煩惱的還是自己。
幾分鐘後,他看見梁欣華單獨一個人走出來,御浩沒有和她去吃飯?
嗯,好吧,再試一次徹底解決,他也好安心回家疼老婆抱小孩。
佑鈞再度走入大樓,地板一路嘎嘎響著,這次御浩已在研究室門口等他了。
「我想談小蕾。」佑鈞直接說,
「我也要談小蕾。」御浩回他。
兩個男人各自坐到原來的位置,但已經沒有剛才喝茶扯聊那一套虛禮了。
「我想知道小蕾住哪個城市、她嫁了什麼樣的丈夫、是否幸福、有沒有回台灣來……」御浩不願顯出急迫,但急迫的話連串溜出來。
「老實說,我也不清楚這些答案。」御浩就這麼一句。
「這是什麼意思?你怎麼會不清楚?」御浩驚愣地重複,
「我一九七一年夏天畢業就回台灣了,而小蕾一直沒有回國,很多事情都是透過我大哥大姊才知道的。」佑鈞解釋得頗為辛苦。「小蕾這些年都在華盛頓唸書,不是住宿舍,就是住我大哥家裡,直到去年夏天大哥因職務調往瑞士、全家跟著搬過去,她才租個公寓自己住,沒想到才一個月就失蹤了……」
「失蹤?」御浩太過震驚,一時無法回應。
「該怎麼說呢?」佑鈞搔搔後腦。「有一天她把公寓原封不動留著,自己提著行李離開了,只寄了一封信給我大姊,等大姊收到信再趕往華盛頓,已經過十天了。我陪大姊一起去的,公寓乾乾淨淨的什麼都完好如初,我們還報了警,警察認為小蕾是自願離家出走,也沒辦法成為一個失蹤案件。但小蕾已經一年沒有消息了,不是失蹤又是什麼呢?」
「一年都沒消息?她的朋友、學校呢?她也許被人綁架脅迫,或者……和男朋友在一起?」御浩語無倫次地問。
「小蕾沒有男朋友,她的同學朋友都不知道,綁架脅迫也被排除了。我們曾四處托人打聽尋找,還動用了私家偵探,都沒有她的下落。」
「這太不尋常了,小蕾向來最依賴家人,以前連上費牧師的英文課都要把我從部隊裡拖出來陪著去,不可能離家出走,一定有其它理由!」御浩聲音顫抖著說:「她留給你大姊的信上怎麼說的?」
「大姊沒給我看,也語焉不詳,只說小蕾要大家別去找她、她會很好之類的話。我也覺得很不尋常,小蕾沒有離家的膽量,要嘛也吃足了苦頭就回來,不會那麼久才對,除非--」佑鈞倏地閉嘴,沒再往下說。
除非--早已發生意外了?
御浩臉色慘白地站起來,茫然地看著窗外的盛夏艷陽天,腦海裡淨是可怕的景象--城市衣著破爛的無家可歸者、公路旁淋著雨的流浪漢、牆角瑟縮發抖的瘦弱身軀、收容所失去記憶的無名氏、荒郊野地無人發現的屍首--
他一直認為,失去家人庇蔭、流落街頭的小蕾,怕是一天都生存不下去,事情果然發生了嗎?御浩轉過身來,極力壓下恐懼,試圖去理解說:
「小蕾若真的離家出走,又是為什麼?依她的個性,一定是有非常、非常嚴重的事才逼得她如此做。那幾年在華盛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若要有,也只有和你分手的事比較嚴重吧!」佑鈞說。
「可是小蕾離家時,我們已經分手一年半了,要鬧早鬧了,不可能等那麼久吧?」御浩陷入悲憤起伏的情緒中。
「你還是很關心我妹妹,對不對?」佑鈞突然說。
御浩心絞得太難受了,無法回答。
「我今天來,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佑鈞說:「是這樣的,小蕾長期沒有回國,我爸媽一直很掛念;怕對他們刺激太大,我們不敢說小蕾失蹤的事,只能騙說她在美國結婚了,對象是你,而因為你在觀察名單上而暫時不能回國,也不能對外公佈這件婚事。」
御浩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好半天才說:
「果然是你們李家的標準作風,連這種剩餘價值也要利用。」
「我們也是萬不得已才這麼做的。」佑鈞說:「結果你人回台灣了,我爸媽不知道哪兒得來消息,就一徑問小蕾怎麼不回家……所以,能不能請你幫個忙,到我爸媽面前說小蕾很好,編個她不能回來的理由,讓他們安心一下。」
「佑鈞,你認為我此刻還有心情去撒這種謊嗎?」御浩瞪著他。
「就看在小蕾的份上,好嗎?」佑鈞避開他的眼睛。
「我不確定自己能辦到。」御浩緩緩說:「我必需見你大姊一面,我必需看到小蕾留下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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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蘊覺得所有地方都不隱密,因此約在她家的畫室裡。
「這是小蕾畫的。」李蘊指著牆上一幅荷花說:「這孩子有些天份,可惜沒有毅力,一要她認真就喊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