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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言妍

  御浩當兵剃光頭時,她常好玩去摸;後來頭髮留長遮住,看不到就少碰了。

  深眠中的他整個人放鬆,不再憂心國事、侃侃而談或奮筆直書,這英俊的大男孩才似又回到屬於他們單純的青春愛情裡。

  機會難得,她乾脆也打地鋪偎躺在他身旁,心思胡亂轉著突然又回到方纔的怪夢裡,那深深的憂慮、痛苦、傷心依稀還在,最後放手的是誰呢?

  不太像是爸嬸哥哥嬸嬸們聯合起來的龐大力量:那麼放手的是御浩嘍?

  她猛搖頭,即使只是一場夢,她也無法接受這種結果。

  「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她稚氣地在他耳邊反覆無聲念著,彷彿相信這樣的咒念可以控制愛人的意志。

  御浩在李蕾走來走去的動作中早已被吵醒了,但這更深人靜時,她沒喊他,他也就繼續閉眼裝睡,她撫摸他額頭疤痕,還好;抱著棉被和他擠一起,也能接受,但耳朵呵癢就不行了。

  「妳在做什麼?」他側過臉看她。

  李蕾被這突來的動作嚇一大跳,臉灼熱起來,咒念事很幼稚,夢又隱晦難懂,只有做出美美的笑容說:

  「想給你一個獎賞呀!」

  「呵癢獎賞?我做了什麼好事嗎?」他摸摸自己的耳朵。

  「剛才梁欣華不願分派工作給我,你為我解圍呀,我那時就很想親你一下了。」她說完,真的在他臉頰啵地一大聲。

  「事實上,我是替梁欣華解圍的,她不曉得妳發起脾氣來有多可怕,我要防颱風過境呀!」只有他們兩人的夜半私語時,他心情輕鬆開著玩笑說。

  「胡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最溫柔大方了。」李蕾抗議,順勢壓住他。

  這樣的動作下,她的長髮會垂散在他臉旁,發間幽幽的花香味充盈於彼此的呼吸,形成親密誘惑的網,他的眸子變成深不見底的濃黑,歡悅的神情如星光般閃爍,通常他會翻轉過身來吻她。

  果不其然,他反壓住她說:「那我把吻還妳好了。」

  他像戲耍的孩子般逗弄她,吻也遍及了唇臉耳脖,如此不同於平常的激情御浩,是她最愛,真希望時光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但他總會克制地回到現實來。

  「妳該回床上睡覺了吧?」他稍稍挪開說。

  「好久沒單獨相處,我又快忘記那種情侶的感覺了。」她手環住不肯放。

  「門口隨時會有人經過,看到了不好。」他低聲說。

  「我是你的女朋友,看到了又如何?」李蕾故意說:「我那些美國同學都不相信我們交往七年了,竟還清清白白的什麼都沒發生。」

  「妳告訴那些同學,我們是來自保守文化中最保守的家庭。」他笑著說:「這都是為妳著想,否則妳爸媽也不會那麼辛苦送妳到女子學院了。」

  那些不可學西方性解放的耳提面命,兩家長輩也不知交代過多少次了,李蕾因內心的不安全感,又不禁理怨說:

  「如果結婚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不會要找你都雞!」

  「住在一起?我的房間連妳一半的衣服都放不下,要洗澡沒熱水、蟑螂蜘蛛四處橫行、屋窄人多的,保證過不了兩天妳就叫苦連天了。」

  「當然不住這裡啦,我們要買棟大房子,我都設計好了,一共有六個房間,臥房、你的書房、我的畫室,另外三個房間是給我們兩家人來訪住的。」

  「我們不是討論過好幾次了嗎?買大房子,至少也要等我畢業有固定工作之後。」御浩打斷她的幻想。「照顧一個家庭不容易,妳才二十三歲還年輕,不如好好念個學位,愛參加舞會就參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免得以後當太太才後侮沒玩夠。」

  「我早就玩夠了,也絕不會後悔。」她反駁說。

  「妳還忘了一點,萬一當媽媽怎麼辦?妳的六個房間裡還少一個嬰兒房。」御浩半逗半嚇她說:「妳自己都還像個孩子,怕是嬰兒弄丟了都不知道。」

  「亂講,我才沒那麼糟糕呢!」這就完全不在李蕾甜蜜的遠景中了,她只想過朝夕相守的兩人世界,於是說:「這種事是可以控制的,丹妮絲她們一天到晚談如何避免懷孕的方法,我無法不聽,久了也曉得一點。」

  「如果妳爸媽知道妳到美國來學了這些,不嚇昏才怪!」他笑了出來,惹得她滿臉通紅也和他笑在一起,直到門外有人走動聲,她才乖乖地回到床上。

  御浩的顧忌是可以理解的,她也不認為自己成熟到能勝任妻子母親的責任,只是培雯和佑鈞的分手投下了龐大的陰影……那場惡夢也顯示了,御浩放手是她生命中最深的恐懼。

  她表面上不可一世的自信滿滿,內心卻常是怯懦的,家人和御浩都不知道,那個躲在桌子底下顫抖的十歲小女孩,毋寧更接近她最真實的自我。

  全世界,或許只有眸子相似的伍涵娟能看穿,所以她才出現在夢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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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號外!號外!」幾個人衝進二一○房高喊說:「台北外交部發佈消息,嚴正申明釣魚台列嶼是我國領上的一部份,我們的示威達到效果了!」

  「耶--我們千辛萬苦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有人興奮地跳起來。

  「而且台灣各大學的學生也熱烈響應,準備遊行請願,向美、日大使館遞交抗議書。」有人慷慨激昂地哭了。「這公開集會遊行,是台灣戒嚴多年來的第一次,保釣已成為全民性的自覺運動了!」

  沒錯,這次四月的華盛頓遊行空前盛大,數千個留學生由全美各地聚集,組織良好且訴求明確,算是相當成功。

  此期間並不時聽到知交好友久未見面的驚呼聲,使保釣相濡以沬的熱情持續高漲著,在遊行順利結束後,仍有一批人逗留在北郊的汽車旅館內,因支持保釣的華僑老闆住宿免費,大家更促膝長談,不捨曲終人散。

  李蕾不忍破壞御浩的心情,沒有催促他離開,讓他和各方英雄談個痛快。

  這一切都是為了御浩,否則要她折筋散骨坐八、九小時的車趕到某處舉牌嚷嚷,再偉大的使命,她也沒那個精力哩!

  此外,她還得冒被大哥發現的險。

  留下那批為狂喜慶祝的人,她下樓到旅館的辦公室借電話打回學校,怕大哥追查她的行蹤。

  撥號碼三次都不通,正要找老闆幫忙時,由窗戶往外看,一輛黑色轎車駛入車道,她有不祥之感,車門打開,出來的果然是大哥--

  李蕾本能往桌底一蹲,立刻打內線電話到御浩的房間。

  「我大哥來了,就在旅館前面,怎麼辦?」她急急說。

  「別緊張,妳從後門出來和我會合。」他指示。

  沒幾分鐘御浩出現了,兩人一起潛到停車場,迅速開走他們的二手車。

  「大哥也太神通廣大了吧?怎麼會找到旅館來呢?」李蕾驚魂未定說:「我對老師同學都說春假要到新英格蘭區各博物館找資料,遊行時也特別小心別被記者拍到,應該沒有人發現我才對呀……會不會是廖文煌告密的呀?他這次看到我們還是那副陰陽怪氣的表情。」

  「妳還記廖文煌的仇呀?他不會那麼無聊的。我猜是大使館區派了便衣混在遊行隊伍裡,我已經要大家眾口一致說沒看到妳。」御浩倒很鎮靜。「妳哥哥既然反對,我實在不該帶妳來,妳又非跟不可,現在惹麻煩了吧?」

  「這是愛國行動嘛,你說有良知的人都該參加,我怎能被這小小的麻煩阻撓呢?」怕他生氣,她撒嬌說:「那壯觀的場面,沒來才終生遺憾呢!」

  一提起愛國行動,他果然眉飛色舞,意猶末盡說:

  「妳親眼見到的,真的很振奮人心,對不對?我最高興的是,在戒嚴多年之後,政府終於允許民眾有集會和遊行的自由,這是跨向真正民主的第一步,人民有尊嚴,國家才有尊嚴……」

  她耳朵聽著,頭亂點著,眼觀八方,一有黑色驕車出現就一陣緊張。

  一個半小時後他們出了馬里蘭州,御浩決定不繞返旅館,直接開回波士頓,她才整個安心下來,插嘴打斷他的民主話題說:

  「你不覺得我們好像邦妮和克萊嗎?在無止境的公路上被人追殺著,有亡命天涯的感覺,真刺激!」

  邦妮和克萊是一九三○年代美國著名的鴛鴦大盜,他們的故事被拍成淒美的愛情電影,中文片名譯成〈我倆沒有明天〉,相當傳神地訴說了他們的命運。

  「是挺有那味道,妳喜歡刺激,我們也來亡命一下吧!」御浩說著竟將油門踩到最底超速起來,完全不像平時作風穩健的他,示威抗爭的情緒仍在血液中沸騰,令他做出脫出常軌的事。

  「警察會抓啦!」李蕾又笑又叫,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秀髮滿車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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