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蕾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麼,果然--
「妳和御浩又更是長輩一手促成的,我很訝異你們居然持續得此我們還久,大概是我哥那人責任心重,比較重承諾;不像佑鈞,總以自己為第一優先,從不管別人心裡怎麼想,說難聽點,就是自私自利……」培雯不小心露出怨婦樣,忙換個語氣說:「總之,人都會長大,想法也會改變,如果哪天我哥提十分手,妳別意外,那是正常的,或許也是最好的結果呢!」
正常的?最好的結果?這話非常傷人,難道最初的「四人行」散了兩個,另外兩個也該不得善終?
御浩對她始終專情,應該不一樣吧……
無論如何,這件事已在王李兩家落下一些心結,李蕾開始有種夜長夢多的恐懼感,恨不得立刻嫁給御浩,讓一切塵埃落定再無憂慮。
但週遭的人並未體察她的心情,一致同意再等兩年的做法,她也只好在忐忑不安中回到美國,繼續過著與御浩一小時車程分隔兩地的生活。
碩士班的課程並不難,李蕾以藝術史學士的資歷,專攻博物館收藏及管理的運作。學院的主旨本來就是培養高品味、有鑒賞力的淑女,有些同學已在家族基金會工作了。
御浩如他所言的全力投入博士論文,但九月開學沒多久即發生了一樁中日美政治事件,美國無視於釣魚台真正的歸屬問題,也罔顧中方的權利,決定將它交給日本,在美的留學生決定發起示威遊行,一方面抗議強國凌弱的不公,一方面表達捍衛領上主權之決心。
向來懷抱理想主義的御浩,愛國當然不落人後,發文章、寫標語、開會、組織、聯絡……等等一頭栽進去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李蕾也湊熱鬧地前後幫忙著,甚至年初冰天雪地的一月裡,也跟著到紐約聯合國廣場前,呵著熱氣搖旗吶喊。
而這一切只是開始,隨著保釣活動的發展,留學生參與的人數愈來愈多,由東岸跨至西岸各院校,逐漸形成一股快速擴散的力量。
紐約之行後,李蕾回學校忙自己的課業,較少見到御浩。那些男生正做著他們認為劃時代的偉大事業,她都尊重支持,御浩不來找她或不打電話都能體諒,但她打電話過去老有人占線就太離譜了,萬一真有急事怎麼辦?
她試著再撥一次號,仍是嘟嘟嘟的聲音。這室友都有約會的美好週末,難道她又得一個人寂寞地獨守宿舍嗎?
氣憤地放下話筒,它卻鈴鈴響起,會是御浩嗎?她一急,膝蓋去撞到茶几,痛到心扉。
找她的沒錯,但電話那頭是小哥佑鈞。
「小蕾,聽說保釣學生四月中要在華盛頓第二度遊行,御浩也去嗎?」
「應該是吧,他最近都在忙這件事。」李蕾沒精打采說。
「妳叫他沒事別太投入,以我們官員子女的身份,最好別去遊行。」
「為什麼?這是愛國呀,紐約那次你不也去了?」她說。
佑鈞與培雯分手後轉學到紐約來,因地利之便,在遊行中出了許多力。
「華盛頓是首府不一樣,你總不能在人家臉上吐口水吧!」佑鈞說:「前兩星期大哥來看我,帶了幾份報紙社論,提到保釣示威中『反美反日』的口號,恰好和中共的『三反路線』一樣,台北有人對此十分敏感,加上美國最近頻頻和北京接觸,大哥要我們謹慎些,不要再隨便涉入群眾活動了。」
佑顯大哥任職於華盛頓大使館區,知道很多內幕消息。
「太複雜了,你自己打電話告訴御浩,我可說不清楚。」
「事實上,我和御浩談過兩次,結果都不歡而散,他認為我污化了單純的保釣熱情。」他頓了頓說:「反正呀,自從我和培雯一拍兩散後,他就沒好聲氣,把一切錯都怪到我身上,現在我們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愈談愈傷感情。」
在美國的三年半來,她一直試著在御浩和家人間保持一種天平式的平衡。但正如御浩說的,她要相處一輩子的人是他,必需習慣他的原則和行事方法,因此天平已往他那頭傾斜。
「小哥,依我親眼所見,保釣的目標和理念確實很單純,硬要扯上中共是太過份了,也難怪御浩生氣。」
「妳懂什麼?我是准政治學博士,知道的會比學經濟的御浩少嗎?」佑鈞口氣甚為不悅:「只要扯上群眾運動就不可能單純,御浩此時正在熱頭上,忘了政治詭譎多變那一套,是很危險的。我好心勸他,他還罵我膽小怕事,批評我們李家太官僚作風,又是誰過份了?」
哇!聽起來這兩個男生鬧得很僵,她可不想卡在中間,快撇清說:
「幹嘛衝我發火?你和御浩意見不合,別把氣出到我身上來。」
「三小姐,他是妳的男朋友,妳不勸勸他,以後沒好日子過的是妳!」
「你堂堂准博士都說服不了御浩,哪能指望我呀……」她耍賴著。
「勸不勸隨便妳,反正我和王家沒瓜葛了……最重要的,妳千萬別人家一喊就傻傻跟去。」佑鈞警告說:「妳現在仍是李家人,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李家,若讓大哥發現妳在遊行隊伍裡,小心他關妳禁閉,明白嗎?」
這是威脅嗎?還僅僅是氣話?佑鈞掛了電話,李蕾還兀自煩惱著,她最討厭生活裡有不順心事,此時更是迫不及待想見御浩了。
化好妝穿上外出服的丹妮絲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提議說:
「嘿,我有個點子,傑森要帶我去波士頓,我可以請他順道載妳到妳男朋友的住處,但妳要自己想辦法回來就是了。」
李蕾臉明亮起來。「太好了!真謝謝,妳幫了我一個大忙!」
她總算又有了精神,並給丹妮絲一個大大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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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上並排著各式小巧的洋房,材質和外觀看來都頗有年代,由那些缺乏整理的草坪和東倒西歪的腳踏車,就知道是專門租給學生的地方。
御浩的那棟位於一棵傘型樹後,在這初春微暖的夜裡,燈火通明著。
屋內平時只住六個男生,此時卻人來人往有男有女擠了二十來個,大家以滿腔的熱情共同策畫著保釣遊行。
「三小姐,妳來啦!」較熟的男生向李蕾打招呼,這是學自御浩的叫法。
「嗨,蕾絲莉!」不熟的人喊她的英文名字。
她在廚房找到御浩,他正低頭苦思一篇即將登在保釣刊物上的文章,餐桌堆了幾迭厚厚的參考書。另一旁坐著一位短髮女子,正以娟秀的字體將御浩的草稿刻成鋼版,再一頁頁油印。
這叫梁欣華的女孩,如同御浩求學過程中不時出現的才女型同學,毫不吝嗇地展示自己光芒四射的聰慧才華,當然也免不了給李蕾投來幾個異樣的眼光,懷疑博學才子型的御浩怎麼會喜歡這種奢氣愛玩的嬌嬌女。
李蕾早已習慣這些眼光,雙手親密且自在地搭在御浩的肩上。
「妳來了!」御浩綻開笑容說:「妳怎麼進城的?」
眼前的李蕾一頭烏黑的中分長髮,露出小小尖臉,身穿淺紫雪紡衫和白色小喇叭褲--這身裝扮在私立女子學院再普通不過了,御浩知道她已盡量簡樸,但在整屋子靠微薄獎學金和打工費過活的留學生裡,仍是太亮眼些。
「搭丹妮絲男友的便車。」李蕾坐下來說:「要找你可真難,連電話都打不通,我朋友都以為我被拋棄了!」
「對不起,電話一直進進出出,都是紐約、費城、普林斯頓、康乃爾、安娜堡、舊金山……那些長途的,華盛頓遊行迫在眉睫,我們希望人愈多愈好。」
「你在寫什麼呢?」纖纖五指翻那些書。
「關於五四運動的。」御浩說:「現在的保釣運動就是秉持著五四精神,由青年學生帶動輿論與風潮,支持政府爭取釣魚台主權,讓美日強權知道我們有不容忽視和輕侮的民意力量。」
「哇!那你不就像五四英雄們一樣留名青史了?」李蕾突然想起姊姊們的如意算盤,大姊有權,二姊有財,小妹有名,御浩若能因此成為名人就太完美了。
「我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成名。」御浩偏偏說:「我們只是本著知識份子的良知,發出正義之聲,讓政府省思,讓國際刮目相看……一九七一年的新青年運動,不是很令人心動的名詞嗎?」
御浩表情帥極了,李蕾滿心欣賞且拚命點頭,暫時忘了佑鈞的警告。
「別浪費時間聊天了,快寫下來吧,人家正等著稿件呢!」梁欣華打斷兩人的夢幻對話。
「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呢?上次我寫過標語。」李蕾掩住不快問。
「那些都有人做了,這次人手很多。」梁欣華淡淡回答。
「我記得客廳有一迭信沒拆,妳可以先把關於保釣的部份整理出來。」御浩看出小蕾即將發怒,找了事情給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