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別這樣掃興嘛!大哥,都辛苦好些年了,難得輕鬆一下也不成嗎?」
「不成!」額爾德堅定地否決。
「不成?」車布登瞪大眼。「難不成這兩年裡我們還是得戰戰兢兢地過?」
「沒錯。」
「為什麼?」車布登差點扯喉尖叫,「稍微犒賞自己一下有什麼大不了的,公主也不介意啊!」話剛說完,身旁突然傳來兩聲驚恐的抽氣,莽莽撞撞的笨蛋才驚覺自己在無意中觸動了「機關」,不禁心頭一跳,背脊立時泛了涼,一想到即將面臨的災難,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不不不,我不是……」
很不幸的,他的力挽狂瀾只來得及列出標題,始終面無表情的哥哥便冷靜無比地開啟了災難的預告。
「這不在於公主介不介意,而在於此刻並非適於輕鬆的時刻,別忘了公主是皇上親自交託給我們的責任,容不得半絲差錯,否則不單只是皇上降罪論罰這麼簡單,恐怕還會……」
黃河開始決堤。
額爾德話說得是不疾不徐,語氣也不冷不熱,丁點火藥味也聞嗅不著,好像善良的老百姓在說溫和的床邊故事,然而這一連串「故事」說下來,內容卻跟以上兩種形容詞全然搭不上半點邊。
從降罪論罰到削官降爵,再從削官降爵到午門砍頭,又從午門砍頭到凌遲處死,復從凌遲處死到全家抄斬,一層一級越往下說越嚴重,簡直是到了萬劫不復的境界。
「……倘若這還不足以令你們知所警惕,那麼或許我應該再警告你們……」
好狠!
原以為全家抄斬已經夠悲愴了,沒想到他還嫌不夠壯烈,又繼續晉級到株連九族,連一百歲以上的老人瑞、初生幼兒和挨家挨戶的貓貓狗狗跳蚤耗子都不放過!
接下來呢?還有誰要陪葬?
車布登三人猛嚥口水,脖子越縮越短。
「……必然令你們悔恨萬分卻已不及,特別是當……」
黃河水繼續漫淹兩岸。
車布登三人的臉色由發白、轉綠到變黑,最後成為三張非常漂亮的景德鎮五彩拚盤,冷汗涔涔、心驚肉跳,彷彿已經可以見到自己被五馬分屍的慘狀,腦海中更是腥風血雨、屍橫遍野,惶恐驚怖之餘正打算跪地求饒,免得現下就被大哥安上「千古罪人」的墓誌銘,提早埋進十八層地獄裡去反省思過。
就在這當兒,某位不太清楚狀況的旁觀者卻突然橫裡岔進來一句,當下聽愣了四顆霹靂無敵聰明的笨腦袋。
「額爾德,你有沒有想過去唱戲?」
「呃?」
如同老太婆的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的罪刑驀然中斷,正在忙著繼續往下論刑的人愕然啞口,沒頭沒腦被判了一大堆罪孽的人也茫然不知所以,四人八隻眼迷惑地瞪住梅兒,實在跟不上某人的思緒邏輯。
唱戲?千古罪人要唱戲?
請問要唱哪一出?秦檜還是魏忠賢?
百思不得其解,額爾德只好輕蹙眉宇困惑地不恥下問。
「請恕卑職不解公主何意?」
「你的聲音啊!真的好好聽耶!低沉醇厚又清澈圓潤,還帶著股令人陶醉的韻味兒,每次聽你說話,我的背脊骨都會發麻呢!」
梅兒一本正經地解釋完,再轉向車布登三人露出歉然的笑。
「真是對不起,雖然我很同情你們被他罵得好可憐,但還是很壞心地任由你們讓他罵,這樣我才能夠多聽一點他的聲音。所以呢……」
說到這裡,她又回過眼來笑嘻嘻地對上額爾德。
「請儘管罵,罵得越多越好,最好罵到我聽夠了你再停,好,請繼續吧!」
內容很可笑,但這一串話說得是那樣正經八百,好像真有那麼一回子事似的,教人分辨不出她到底是在說真的還是假的?
不過無論是真或假,經她這樣一「稱讚」,還有誰繼續得下去?
偏就有!
不但有,而且連她也給「罵」進去了。
「公主,」額爾德連根眉毛也沒掀一下。「請莫忘您是金枝玉葉萬金之軀,本就不該任意出京,是皇上一片愛護之心才勉強應許公主這種超越本分的要求,公主就該體諒皇上的辛勞,萬勿任性而為惹來禍端為皇上多添煩擾……」
對像換了人,卻依然是滔滔江水滾滾氾濫,從北方淹沒到南方,淹了農田再淹房舍。
梅兒聽得雙眸越睜越大。
哇!任性自負、驕佞無理……哇哇!刁蠻跋扈、強橫霸道……哇哇哇!氣焰囂張、仗勢欺人……
她是這樣的嗎?
然後,當她發現額爾德叨叨絮絮說了一大堆之後還捨不得閉嘴時,她開始拚命眨眼,一面偷偷傾身側向德玉那邊去,悄細低語。
「德玉,妳們老大是在對我訓話嗎?」
「好像……」德玉抿著唇,實在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緊張。「是耶!」
「好厲害!」梅兒佩服地驚歎。「他一定念過很多書,通曉的詞句還真不老少,好像怎麼用都用不完耶!」是誰說他不善言詞的!
德玉忽地掩唇發出一聲怪響,臉不敢變形,眼底卻充滿笑意。
「真的呢!他訓話時從不愁缺少詞句用,這也是我們這麼害怕老大的緣故,他有……呃!恐嚇人的怪癖,一上了癮頭就沒完沒了。」她憋著笑小小聲說。
「最厲害的是,他從不指著人家鼻子罵,只會『好心好意』的『提醒』妳,倘若不聽從他的『勸告』將會惹來多麼淒慘悲壯的下場,每一字每一句都直接殺進妳的心坎兒裡頭去,狠狠地嚇破妳的膽!」
一邊耳朵傾聽德玉的細聲解釋,一邊耳朵聆聽額爾德繼續滔滔下絕,梅兒越來越驚奇。
這樣兒能算沉默寡言嗎?
以她來看,這個人根本是愛說話愛得不得了,想必是礙於身份不好意思光明正大的作長舌男,只好平日硬憋住,等逮著個適當的好時機再一口氣給他發洩出來,免得積「話」成疾。
「……最忌目空一切、驕蠻莽撞,以至於……」漫漫洪水仍在肆虐。
好辛苦,從剛剛到現在,他連停下來喘口氣都沒有呢!
「現在我終於瞭解什麼叫做『天長地久有時盡,此「話」綿綿無絕期』了!」
想想,這個人也許還是讓他沉默寡言一點比較好,特別是在這種時候,她究竟是該乖乖聽訓好,還是舉白旗抗議好?
不過這些她都不在意,不在意他是啞巴或長舌男,也不在意他是包公或鍾魁,她最在意的是,打從頭一眼見面開始,她便能隱約感受到額爾德對她抱著一種警衛的態度,過分恭謹、過分敬憚,總是小心翼翼地用戒慎的眼神看著她,好像在防備她隨時會跳起來咬人似的。
她又不是跳蚤!
「他會說到什麼時候才肯停止?」
「公主聽煩了?」德玉低問。
「煩是不會煩啦!因為他的聲音真的很好聽,不細聽內容的話,還以為他在唱曲兒呢!可是……」梅兒滑稽地又擠眼又皺鼻子。「要請我吃這種『大魚大肉』,也得給我點兒消化的時間嘛!一次就來全套的滿漢大餐,我會拉肚子的啦!」
德玉失笑,忙又掩住。「要讓老大停止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梅兒立刻虛心求教。
「認罪求饒。」
「認罪求饒?」這可新鮮了,她又沒犯罪,求什麼饒?「嗯……」咬著手指頭,梅兒沉吟片刻。「不,我有更快、更簡便的法子!」
「什麼法子?」
「瞧著!」話落,梅兒又擠了一下眼,然後對那個猶在忙著發大水的人展開一臉純真無辜的笑。「我說老大……」
這個厲害!
只兩個字而已,洪水即刻止洩,額爾德窒愕地半張著嘴,看樣子還差點噎喉,其它三人看得既欽服又崇拜,差點放聲大笑。
「……我餓了,等我們到石家莊用過膳之後,屆時隨你愛怎麼嘮叨就怎麼嘮叨,我都會乖乖聽你嘮叨完,行嗎?」
額爾德慢慢闔上嘴,看了她一會兒。
「行,但請公主切莫再稱卑職為老大了。」
梅兒吐了吐舌頭,趕緊起身上馬,竊笑。
當然可以,只要他不再拿她作發洩發表慾的對象,什麼都可以!
而車布登三人更是暗呼僥倖不已,逃得更快,先起身的是梅兒,後上馬的也是梅兒,還離著馬兒有一段距離,其它三人早已四平八穩地端坐鞍上了。
在恐嚇與威脅的長期蹂躪之下,頭一回能自無人能逃脫的魔掌中輕易地逃出生天,這簡直可說是奇跡降臨,懷抱著感恩的心,三人的腦袋裡都已經開始進入算計步驟。
往後,無論有什麼「建議」都可以放膽提出來了,嘿嘿嘿!只要……
天際那一道澄艷的橘紅已然渲染成半片眩眼的瑰麗,宛如仙子的綵帶旖旎過天幕,五騎不覺加快了蹄步,期待能在天晏前趕到石家莊,好好洗個澡,再飽頓好餐,然後躺在軟綿綿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他個好覺。
啊!光是想想就令人心情舒暢,不記得有多久不曾這樣想要如何就如何過,這真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