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忽然張開眼睛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腳背上,他將不知道如何自處。他怕得到她,又怕失掉她。他是如此不堪地愛著她。
他終於明白被酒保所愛的那個女孩的心情了。她懷著罪疚愛著一個沒出息的男人。她好像有得選擇而其實沒得選擇。
他把她的腳輕輕的移開,站起來,把她身上那張滑到腰間的被子拉到她的肩膀。他再看了她一眼,悄悄的離開。
帶著那段心蕩神馳的秘密時光,他踏上回家的路。清晨的霧水,點點滴滴,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走得更輕更快,滿載著幸福的愛情。
幾天之後,她臉上的麻疹全部退了。她嚷著要他帶她出去吃飯和跳舞。他樂意讓那段心蕩神馳的時光延續下去。
送她回家的路上,夜色昏昏。
她說:「這麼晚了——」
他愉快地說:「還早呢——」他還想陪她跳幾支舞。
他和她戰戰兢兢地走著,他預感到那個時刻將要降臨,沒有辦法迴避。她是星期四出生的,當她憂鬱的提到這天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很遠。那一瞬間,不捨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他抓住她兩條手臂,把她抱入懷裡,激動地吮吸她的舌頭和嘴唇。那段心蕩神馳的時光,再次幸福地降臨在他身上。假使分離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他願意用他的愛把她包裹起來,使她不至於太孤單。
一路上,他緊緊握著她的手,那是一隻他期待已久的手。他從沒試過和她這麼接近。這一時刻,好像是理所當然,又曾經遙不可及。長久的暖昧終於變得踏實。
道別的時候,他靦靦地跟她微笑。她也向他微笑,她的手輕輕的一揮,傻氣而動人。
懷著戀愛的激情,他躺在床上,回憶這天晚上跟她一起的每一個細節直到晨光曦微。他滿心歡喜的打電話給她,好想聽聽她的聲音,電話那一頭,她的聲音卻在一夜之間變得冷漠而陌生。接著的好幾天,她刻意地迴避他。他的心很亂。她是在生他的氣,責怪他破壞他們之間這段純真的友誼,還是她根本沒有愛上他?
他感到自己被她棄絕。他對她的愛,變成他加諸自己的折磨。他痛苦地想念著她。那天晚上,他特地跑到油畫店看看她在不在。假如她在的話,他可以只是在門外看看她。
油畫店的燈亮著,他不捨得只是在門外看看她。他推門進去,看到她坐在後花園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那張臉,蒼白而失落。當她說「對不起」的時候,他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不可以當作沒事發生?」,那一刻,所有淒然的感覺都湧上心頭。
他離開油畫店,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他在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幾歲,頭髮有點白,有個明顯的小肚子。男人熱情的叫他:
「李維揚,你認得我嗎?」
他搜索枯腸,完全想不起這個男人是誰。
「我是你中一班的同學施正賢!」男人說。
他完全記不起他有一個這麼老的同學。
為什麼一個人在心情糟透的時候,總會在路上遇到一些他自己也記不起的舊同學或舊朋友?他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好想盡快把他打發。
「碰到你真好。」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元鈔票塞到他手上,如釋重負的說:「我欠你的一百元,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他莫名其妙,問他:「你什麼時候欠我一百元?」
「那時我沒錢買冬季校服,這一百元是你借給我的。我一直希望有機會還給你。」
他是借錢出去的人,他反而忘了這件事,但欠他錢的人,卻一直牢記著,希望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微不足道的數目還給他。他對自己剛才臉上那副不耐煩的神色很後悔和抱歉。他問男人:
「你還好嗎?」
男人說:「我開了三家麵包店,生意還不錯。你有時間找我出來聊天。」男人掏出一張名片給他。臨走的時候,男人又重複一遍:「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他忽然醒悟,一個人自以為刻骨銘心的回憶。別人也許早已經忘記了。
為了她的快樂,他會努力去忘記。即使他不忘記她,她也會忘記他。
星期天的下午,他在海邊的公園等她。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他不知道她這天會不會來,他戰戰兢兢的坐在石階上等她。她來了,他努力裝著若無其事,可是,他卻心不在焉。他還是那樣喜歡她,那樣無助。也許,他應該離她遠一點,唯有這樣,他才可以拯救自己。
16
為了離她遠一點,他拿了十一天的假期到台北。這是他僅有的假期。他在台北有一些朋友,他可以找他們聊天喝酒,甚至只是胡扯。他想用一個短暫的假期來撫平一個傷口。他不一定可以忘記她,但是他或者可以忘記那些痛楚。這段短暫的愛情也許就如身上暴發的一場麻疹,很快便會消逝。
臨走前的一天,他打電話給她,裝著很期待這個假期似的,告訴她:
「終於可以放假了!有沒有什麼東西想我帶回來給你?」
她想了想,問:「你會去逛書店嗎?」
「我會的。」
「可以替我買一本書嗎?」
「什麼書?」
「你覺得好看的,便帶一本給我。」
「好的。」
「玩得開心點。」她甜甜的說。
這一次通話,彷彿是道別。為了挽回一點自尊,他不得已向她告別。
可惜,他本來想復元,卻病得更重。在台北的日子,他睡著時、醒著時、被朋友簇擁時,也想著她。他一直用堅強的外殼來保衛自己脆弱的心靈,這個女人隨便伸出一個小指頭,就戳中他這個要害。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愛上她了,只有她可以使他坦然地面對自己的脆弱。這一度是他藏得最深的東西。
在他內心最深處,向來有一個密封的盒子,從不為任何人打開。盒子上,也許有一個比匙孔還要小的隱閉的洞,她卻不知怎地化成一條小蟲,從那個洞爬了進去,並且在盒子裡住了下來。
他可以忘記一段短暫的愛情,卻不可能忘記一個寄居在他柔軟的心臟裡的女人。
17
有些愛情只是幻像,我們以為自己不能離開那個人,後來卻發現,要離開他。
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要忘記他,也幾乎不需要花什麼功夫。
有些愛情卻不是幻像,我們以為自己可以忘記那個人,因為愛情發生的時間只是那麼短暫。然而,我們後來卻發現,要忘記他,比想像中困難許多。
當於曼之接到李維揚的電話說要去台北的時候,她心裡突然很想念他。
她知道。他要用短暫的別離來忘記她,他並不是真的要放假。他在電話那一頭那把輕鬆愉快的聲音,聽起來總是有點不自然。
她不可能不接受一個男人的愛,卻要他永遠守護在她身邊。她問他可不可以帶一本書回來給她。什麼書也好,那將是告別的禮物。
他走了,那份依依不捨的感覺卻是如此強烈。她以為她對他的愛只是幻像,原來她太低估這種愛了。
那天早上,她離家上班。外面下著雨,她手裡拿著一把傘,跟路上那些粗魯的行人碰碰撞撞。他忽爾在她心裡飄蕩,台北是不是也在下雨?他好嗎?他會不會已經成功地把她忘記了?想到將要失去他,她的步子愈來愈傷感,頭頂上的雨傘也愈來愈低。
18
這幾天,油畫店裡只剩下她和杜玫麗。羅貝利遵照醫生的吩咐在家裡待產,韓格立也回家去了。她常常望著街外,期待李維揚在那裡出現。
「曼之!曼之!」
杜玫麗重複叫了她一遍,才把她從沉思凝想中喚醒。
「什麼事?」
「我可以跟你講心事嗎?」
她看到杜玫麗的眼睛是潮濕的。
「當然可以。」她說。
「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巨蟹座的那個?」
杜玫麗點了點頭。
「你不是說巨蟹座的男孩子和你最合得來的嗎?」
「本來是的。」杜玫麗抹抹眼淚說:「他昨天說,他發覺他不愛我了。」
她想起杜玫麗也曾經說過,羅貝利和韓格立的星座很相配,會白頭到老。杜玫麗並沒有全對,也不是全錯。也許,白頭到老的條件,並不包括雙方的忠誠。
「我真的很想念他。」杜玫麗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淚著眼睛說:「你瞭解思念的滋味嗎?」
她笑了,這一刻,還有誰比她更瞭解思念的滋味?
為了安慰杜玫麗,她帶她去「胖天使」喝酒。也許,她自己想去才是真的。她想去懷念那裡的氣息。她想去點唱,去聽那支歌。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她想把那個吻變成終結,卻無奈地發現,那個吻永遠不可能是終結。它是開始。
19
接著的那幾天,她也和杜玫麗一起在「胖天使」裡悄磨夜晚。杜玫麗自從在頭一天晚上顯露了她測星座的本領之後便大受歡迎。酒吧裡每個人都找她測星座,連顧安平也不例外。杜玫麗現在一點也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