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那我不是星期天出生便是星期一出生的了。」
「真的嗎?」她朝他笑了笑。
「那你是星期幾出生的?」
「星期四——」
「星期四,星期四是——」他一時間記不起所有的歌詞。
她重複一遍:「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這句話剛剛說了出口,她忽然醒覺,那不是說她自己嗎?離開她出生之地很遠的地方,不正是美國嗎?那支兒時唱過的歌原來很準的。人生漫漫長途,終有落腳之地。她會和樂生在波士頓重聚。有一天,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她要跟眼前這個男人永遠分離。她的心沒有再怦怦的跳,而是換過了一種悲涼的調子。她低著頭,把皮包從左手換到右手,讓自己的左手空出來。
她抬起眼睛望著他,他也正望著她。他們聽到彼此沉重的呼吸聲。人生不可避免的別離和遺憾,把她推向了他。他拖著她的左手,同時也拖著她的右手,把她拉到懷裡,久久地吻她。既然沒有辦法,我們接吻來分離。
她的肩膀變軟了。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猶豫和傷感,所有塵世裡的希望和失望,都融化在他溫柔的氣息之中。她沉緬在他的愛裡。她像一片雲回到了湖裡,隨著水漂流。
夜色飄蕩之中,她心裡換過一種甜蜜的拍子。那個時候,她還不過七、八歲,在舞池裡快樂地跳著自己的舞步,既天真又老成。從小女孩到一個成年的女人,經過了多少歲月,仿如昨日。人生是如許短暫,她不想有遺憾。人在青春歲月裡,總會任性地做一些不顧後果的事情,也許是故意的。
她把這一個吻,珍珍重重放在她青春的回憶裡。當她老了,她會用來回味。
天上那盞白晃晃的燈仍然照亮著她和他的頭頂。她想起了她一直幻想的那個崇高的愛情,那種超乎肉慾的男女之愛。她開始有點動搖了。
當他著她回家,她靦靦地跟他說再見。他踏著輕快的步子沒入夜色之中。
當電話鈴響起,她飛快的去拿起話筒,滿以為可以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當電話那一頭傳來謝樂生的聲音時,她有點兒失望。她為什麼會失望呢,七年以來,她從沒有因為聽到他的聲音而失望,只是無數次因為聽不到他的聲音而失望。
「這麼晚了,你去了哪裡,我打過電話來好幾次了。」謝樂生說。
「我跟朱瑪雅一起。她跟馮致行吵架了,心情不好。」她隨即撒了一個謊。
他似乎一點也沒有懷疑。
「你等一等。」他放下話筒走開。
「什麼事?」她聽不到他的聲音。
然後,一支深情而哀傷的歌透過話筒,從遠方飄過來,是用電子琴彈奏的。她記起他早些時候買了一個電子琴。她握著話筒,傾聽著他為她彈的歌。
一支久已遺忘的歌螢繞在她心頭。
幾年前,她和樂生逛唱片店的時候,買了一張鋼琴曲的唱片,裡面有一支歌。名叫《乘著歌聲的翅膀》。這支歌是孟德爾頌在一八三四年作的一支曲,由鋼琴大師李斯特改編。歌詞是德國浪漫派詩人海涅的一首詩:
乘著歌聲的翅膀,
我要帶你飛上天,
飛向那可愛的地方。
在幽靜明澈的月光下,
花園中開滿玫瑰。
那兒蓮花朵朵,
期待他們的朋友。
在隱僻的棕櫚樹下,
讓我們共享愛情的寧靜,
夢到上帝保佑我們。
在平安中不再醒來——
這支歌喚回了她所有的感覺,她握著話筒的手悲傷地支著桌子。
電話那一頭傳來謝樂生的聲音:
「我剛剛學會彈這支歌,你是第一個聽眾。」
她被那支歌打動,也被那支歌責備。
「我很想念你。」他說。
她握著話筒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這一句話,為什麼不早點說?他的電話為什麼不早一點打來?
「我也想念你。」她不知道她是真的想念他,還是因為害怕被他懷疑。
「吻你——」他在電話那一頭吻她。
「吻你——」她回應了他的吻。
掛上電話之後,她的腦海一片空白,良久才回復了感覺。為什麼她竟然忘記了有一個人在遠方想念她和愛她呢?七年來,他們有過許多甜蜜的回憶。他剛剛離開的那一段日子,她曾經每夜光著身子睡覺,想像他就在身邊。她曾是如此愛他。一切一切,重演如昨。她有點惱恨自己,為什麼她的記性那麼壞,竟然愛上另一個人,不會有另外一個七年了,為時未晚。
她不是用意志來愛樂生,她是真的愛他。那裡才是她的故土。
為什麼她在這刻才猛然醒覺?他愛她如此之深,她卻辜負他,而且在今天晚上,第一次向他撒謊。
為時未晚。
13
接著的那幾天,她刻意迴避李維揚。她狠心地拒絕了他提出的約會。當她聽到電話那一頭他那把失望的聲音時,她只是以沉默來回應他,直到他主動說再見,她才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油畫店的人都下班了。她一個人坐在後花園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迴避他,卻無法迴避不去想那個吻,也迴避不了思念他。
她記得大概在她十二歲那一年,她在一家百貨公司的櫥窗裡看到一條很漂亮的裙子。她很喜歡那條裙子,可是她沒有錢買。於是,每天下課之後,她都跑到那家百貨公司看一看櫥窗裡的那條裙子,她希望有一天能擁有它。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有一天,當她再去到那家百貨公司,櫥窗裡的裙子已經不見了。售貨員說,那條裙子剛剛賣出去了。她踏著失望的步子離開。
那條裙子到底是什麼模樣的,她後來已經完全記不起了。喜歡的東西,不一定能夠擁有;而所有的回憶,有天都會變得模糊,譬如她和李維揚這一段短暫的時光。
誰叫他出現得太遲呢?她只好忍心地迴避他。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當她偶爾抬起頭來,她發現李維揚就站在花園外面。
「對不起,門沒有鎖上,所以我進來了。是不是嚇了你一跳?」
「哦,沒有。」她靦靦地說。
他在那張長條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來。
「你剛剛下班嗎?」她微笑問他。
「是的。」他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陣之後,他又問:
「你沒事吧?」
「沒有。」她低下頭說。
在花園裡那支昏黃的燈下,他們各自佔據著椅子的一端,低著頭,望著自己的影子,以此來度過那段尷尬的沉默。
在同一張椅子上,他們曾是如此親近,現在又被隔開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他太殘忍了一點。他畢竟是她最好的朋友。他沒有冒犯她。
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對他的感情,豈是一種施捨?為什麼她要那樣棄絕他呢?
「對不起——」她抱歉地說。
「我明白的。」他抬頭看了看她,苦澀地笑。
在那短暫的目光相遇之中,她看到了諒解和明白。她是多麼不願意和他隔絕。
14
到了星期天,她準備出發去海邊的公園。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每個星期天下午三點鐘,在那裡打棒球。這個約會,從來不需要在事前再確定一次。可是,這一天,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來。他還願意看見她嗎?
她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赴約,直到看見他如常在公園的石階上等她,她才放下心頭大石。
這一天,他們像往常一樣,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他們躺在草地上,看著夕陽西沉。他們聊到很多話題,只是大家都有意地不去觸及彼此的內心深處。
那個地方暫時還太脆弱了。
15
那天晚上,離開油畫店之後,李維楊一個人,踏著沮喪的步子回家。剛才,當她跟他說「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時候,他難受得好想立刻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他抬起頭,望著她。她那張臉看上去令人痛苦的美麗。他明白與諒解,她不能為他敞開心扉。就在不久之前,在他往北京工作的前一天,他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肩膀貼著肩膀,大腿貼著大腿。他們在月色下聊天、喝酒、吃麵包、看油畫。他依然陶醉在那段幸福的時光裡,倏忽間卻要醒來。他從沒試過如此隔絕和難堪。
在她出麻疹的那段日子,其中一天晚上,他們坐在那張沙發上聊天,她挨在一邊,他就坐在她腳邊。她問他是否相信有三個人的愛情。他回答,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他為自己所說的話而傷感。三個人的愛情,不能永恆。
他在沙發上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她其中一隻腳無意間擱在他的膝蓋上。她沉沉地睡著。他的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腳背上,好使她那隻腳能夠穩固地擱在他的膝蓋上。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卑鄙,趁她熟睡的時候,竟然把手放在她的腳上。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她醒著的時候,他沒有勇氣。
他看著她那張臉,臉上的疹子絲毫無損她的可愛。他其至有些感謝那些疹子。沒有那些疹子,他不會和她這麼接近。他為她撥開耳邊的頭髮,小心翼翼,生怕弄醒她。他靜靜傾聽著她的鼻息,癡癡地看著她那張臉。他不是說過要把對她的愛藏得深些不至於讓自己太難受的嗎?他全然失敗了。他多麼希望她能被他所愛。他好想吻她,但他不會那麼卑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