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尷尬地道歉。
他好像不太高興,仍然禮貌地說:「不要緊,請坐。」
「我是韻生公關公司的代表邱歡兒。」我把名片遞給他。
「我是高海明。」他說。
這個高海明,長得並不高大,大概有五尺六寸吧,身材瘦削,有一頭天生捲曲濃密的頭髮,皮膚很白。一雙眼睛不像那些事業有成的人,炯炯有神,反而隱藏著一份悲涼和無奈。
「關於『蜂舒適』有蟲的謠傳,我已經擬好了一份澄清啟事,跟進的工作,也寫在計劃書裡。」我把計劃書交給他。
他在我面前默默把整份計劃書看完,一言不發。
「就這樣吧。」他說。
「高先生,你有沒有意見?」我慎重地再問他一次。
他搖頭,跟我說:「你可以走了。」
我唯有站起來告辭,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叫住我。
「邱小姐--」
「什麼事?」
我回頭問高海明,他終於有意見了。
高海明指指我左邊的衣袖,原來我的衣袖勾到了他的戰機模型的一小塊零件。
「噢,對不起。」我把零件放在他的手心上。
「謝謝你。」他又全神貫注砌他的模型。他的手勢純熟,接口非常完美,他該是經常砌模型的。他砌模型的時候,嚴謹得像正在進行一宗外科手術,飛機是他的病人,辦公室就是他的手術台,好像只要接合完成,噴上顏色,那架戰機就會直飛天際作戰。
我為「蜂舒適」搞了一個規模很大的記者招待會,聘請了兩位婦科專家發表專業意見,指出衛生巾有蟲,蟲經陰道爬入子宮,導致子宮生蟲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這個招待會,高海明並沒有出席,由樂濤的總經理代表。接著,我在報刊登了多天廣告再澄清「蜂舒適」有蟲的謠傳,「蜂舒適」的銷量回升,事情終於告一段落,但警方仍然未能查出是誰惡意中傷「蜂舒適」,案件已交由商業罪案調查科處理,不過據行內人說,同行中傷「蜂舒適」的機會很微,因為「蜂舒適」的幾個主要競爭對手的總代理都是大公司,不會冒險做這件事,所以很大可能是樂濤裡一些被辭退的員工深心不忿而散播「蜂舒適」有蟲的謠言。
「你做得不錯。」方元在辦公室裡跟我說。
「高海明不像我想像中的衛生巾大王。」我說。
「他是子承父業。」方元說,「但不要小覷他,他是個很聰明的人。」
「他看來很內向。」
「所以到現在好像還沒有女朋友。」方元笑說。
週末,我們在夢夢家吃飯。
「鐵漢,你考督察的事有結果沒有?」我問鐵漢。
「我被取錄了。」
「什麼時候開始受訓?」
「下個星期便開始為期三十六周的訓練。」
「三十六周後,就是男子漢了。」我說。
「你不怕死嗎?」夢夢語帶嘲諷問他。
「我--不--會--死--的。」胡鐵漢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
「那麼認真幹嗎?我知道你不會死,你至少有一百歲命,我們這裡幾個人都死光了,你還在生,成為人瑞,拿去展覽啦!」夢夢衝著胡鐵漢說。
「總好過你游手好閒。」胡鐵漢故意氣她。
「夢夢根本用不著工作,如果我是她,我才不會去找工作做,大不了就學那些名嬡,搞什麼籌款派對、時裝表演,或者拿數十萬出來跟最紅的男歌星拍一輯音樂錄影帶,出出風頭。」余得人說。
「如果要拍,我就拍自己的音樂錄影帶。」夢夢說。
「自己的音樂錄影帶?」我說。
「我想做歌星。」夢夢說。
「你?」胡鐵漢冷笑。
「我打算參加電視台舉辦的歌唱比賽。我已經拿了報名表格。」夢夢說。
夢夢很有唱歌的天份,她的歌聲很動聽。
果然,夢夢順利進入決賽。
比賽當晚,我們去捧場。
到夢夢出場了,她那一身打扮真的嚇了我一跳,她穿一件黑色的膠衣和一條膠褲,活像一個垃圾袋,她自己的表情也有點兒尷尬。但夢夢的確有大將之風,她的歌聲低沉而特別,其他的參賽者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如果她不是被打扮成一個垃圾膠袋,表現將會更好。結果她得到冠軍。
唱片公司聲言要力捧夢夢,跟她淺了五年合約。
她開展得很順利。
高海明真不夠運,「蜂舒適」的事件平息不久,又輪到他代理的一隻紙尿片出事。
樂濤代理的「愛寶寶紙尿片」被傳有蟲,更傳出有一個三個月大的男嬰用了「愛寶寶」之後,被蟲咬爛了半邊屁股。「愛寶寶紙尿片」是全港銷量第二的,市場佔有率約三成。紙尿片有蟲和衛生巾有蟲是不同的,因為紙尿片用的物料的確會生蟲,如果包裝得不好的話,便有機會讓蟲滋生,好幾年前試過一宗某牌子紙尿片有蟲的事發生,結果代理商收回市面上所有紙尿片。但今次「愛寶寶」有蟲的事件至今仍是傳言,沒有人投訴,這種惡意中傷的手法就和中傷「蜂舒適」的手法一樣,很可能是同一個人或一幫人做的。
為了「愛寶寶」的事,我再次上樂濤跟高海明見面。如我所料,我進入他辦公室的時候,他正聚精會神地砌另一架戰機模型,模型已經完成了百分之八十。本來旗下產品接連被惡意中傷,應該很煩惱才對,但高海明看來很平靜。跟上次一樣,他默默地看完我的計劃書,沒有任何意見。
「就這樣吧。」他重複同一句說話。
「那我就這樣去辦了。」我起來告辭。
「邱小姐--」他叫住我。
「什麼事?」我連忙看看自己兩邊衣袖,是不是又不小心勾到他的模型零件。
「可以讓我看看你雙手嗎?」他說。
我莫名其妙,放下手上的公文袋,伸出雙手。
高海明把手放在身後,好像研究一件工具似的用目光研究我雙手。
「你的手指很纖幼。」他說。
「謝謝你。」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他問我。
「當然可以,你要怎樣幫忙?」
他指住一粒精細的零件說:「請你替我把這個零件黏在駕駛艙裡,我的手指不夠幼,工具又不知放在哪裡。」
原來如此。
「我不懂砌模型的,我怕弄得不好破壞你的模型。」我說。
「不要緊。」他沒有表情地說。
我唯有照他的吩咐去做,用指尾撿起那一片不知是哪一部分的零件,戰戰兢兢地黏在駕駛艙內高海明指定的位置上。高海明一直嚴謹地望著我,生怕我會出錯,我的手緊張得微微顫抖,幸而終於完成任務。
「是不是這樣?」我問他。
「對。謝謝你。」高海明滿足地看著自己的模型。
「這輛戰機是什麼型號?」我大膽地問高海明。
也許是因為念心理學的緣故,我對於這類好像患了自閉症的人很有興趣。
「F十六。」高海明出奇起望著我,我不知道他是奇怪有一個人竟然逗他說話,還是奇怪有一個人竟然不知道那是一架F十六戰機。
「你砌得很漂亮。」我稱讚他。
「謝謝你。」他沒有望我。他好像比我更害羞。
這個時候,他的秘書走進來跟他說:「高先生,有兩位商業罪案調查科的探員想跟你談談。」
「請他們進來。」高海明似乎不太願意見這兩名探員。
「高先生,我告辭了。」我跟他說。
「你知道『蜂舒適』和『愛寶寶』為什麼會被傳有蟲嗎?」高海明突然主動跟我說話。
「可能是對手傳出來的,也可能是被你們辭退而深心不忿的員工,也可能是你們家族的仇人吧。」我說。
他搖搖頭。
「那會是誰?」
「你沒想過會是我嗎?」高海明問我。
高海明說這句話時,神色既得意又曖昧,好像一個頑童做了一件令大人很頭痛的事,而又逍遙法外似的。
我很震撼。
兩名商業罪案調查科的探員進來,我離開高海明的辦公室。在路上,我一直反覆思量高海明的說話,難道他說的是真話?根本沒有什麼商業戰爭或深心不忿的員工,散播謠言中傷「蜂舒適」和「愛寶寶」的,是高海明自己。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第一種解釋,是他不滿現實。雖然他擁有人人羨慕的條件--年輕、出眾、出身富裕家庭、畢業於外國名校,而且還是單身,但這一切對他而言,是一個囚牢,他並不想接掌父親的生意,然而,他又無法抗拒父命,於是他眼看旗下產品銷量不斷上升之際,他偏偏要散播謠言,說這些產品有蟲,令產品銷量大跌。產品銷量大跌不獨不會增加他的壓力,反而可以令他減壓。情況就像一個備受寵愛的孩子偏偏要做一件壞事來令父母傷心。
第二種解釋,是他喜歡控制大局。高海明活得太寂寞,太無聊了,於是他想出一個衛生巾和紙尿片有蟲的遊戲,看著其他人,包括公司高層、警方、傳媒和我,四處奔走來解決這件事情。我們就像他手上的棋子或模型,任他擺佈、指揮,竟然不知道這是他的惡作劇。在觀看這出惡作劇的時候,他便彷彿升上上帝的寶座,在俯視世人,並嘲笑他們的愚昧。他控制了全局,他是最聰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