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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凱琍

  安靜三分鐘後,他才站起身,低低開口:「在哪兒?」

  聽他聲音乾澀,看他眼神落寞,她忽然也胸口一陣緊,彷彿有人捏疼她的心,怎麼辦,有些該收回的東西似乎還收不回。

  「就在後山,不會很遠。」

  「好,中午休息時間你帶我過去,還有準備一束花,要天堂鳥。」

  「是。」那應該是他外祖父、外祖母所喜歡的花吧?在地願為連理枝,在天願作比翼鳥,就是這樣不會錯的!

  她不多問,他也不多說,只是默默望向窗外。庭樹幽靜,天空蔚藍,一切是如此安詳,然而內心的洶湧翻騰,是陽光無法穿透的暴風圈,只有他自己明白,此刻是怎樣的滋味。

  不知為何,她很想上前去給他一個擁抱,但她強自忍下了,告訴自己這只是一時同情,不要搞錯對象了,賀羽宣是全世界最不需要同情的人。

  稍晚,兩人開車來到後山,走進一條小路,沒多久便發現一處公共墓園,歷史看起來頗為悠久,但維持得還算整齊雅致,不至於荒山蔓草叢生。

  「就是這兒。」羅芙帶頭走到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墓前,從那模糊的字跡仍看得出刻著——「賀啟仁、賀櫻子,生為比翼鳥,死為連理枝」

  羅芙的眼角一下就熱了,多麼堅定真摯的愛情!

  據她所得到的訊息,賀啟仁先生是台灣人,賀櫻子女士是日本人,本名館野櫻子,隨夫姓改為賀櫻子,兩人的結合在當初會掀起一陣風雨,不過現在看來,風雨都過了,他們已得到永遠廝守的結局。

  賀羽宣走到墓前,將花束放下,雙膝也隨之落下,他眼神透著感傷,嘴唇微啟卻無言。

  從小他是被父母丟棄的「劣等品」,因為他生來是個自閉兒,不如他們預期那般天縱英才,科學家最無法容忍的就是實驗失敗,即使是自己的孩子。

  他們不想看到他,時時提醒他們生了一個無用的廢物,因而將他「流放」到花蓮老家。

  幸運的是,外公、外婆毫無保留接納了他,不勉強他唸書,不逼他跟別的小孩玩,讓他在天地自然間找到寧靜,或許因此打開了他的智慧之鑰,日後出國反而突飛猛進,成為眾人羨慕的天才。

  當年那場車禍來得太突然,他還不懂什麼叫死亡,甚至來不及掉眼淚,事發第二天,他就被父母帶離此地,沒能出席外公、外婆的葬禮,更別提給他們上香、獻花。

  十四年的時光彷彿不曾經過,他又變成那個小男孩,那份被硬生生截斷的、無法抒發的喪親之痛,此刻完全湧向他,悲傷的浪潮太猛烈,瞬間他已被滅頂,不知身在何處。

  羅芙心想自己應該走開,這是屬於他絕對私人的時刻,他正在和回憶中的親人對話,那不是言語所能表達,只能用心靈去體會。

  然而她走不開,不知是什麼力量留住了她,讓她站在一旁樹蔭下,靜靜凝視這幅畫面。

  良久,賀羽宣才緩緩站起身,整個人忽然晃了一下,可能是低血壓的緣故,也可能是過度激動的心緒,讓他連站好的力氣都沒有。

  她想也不想,奔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讓他靠在她肩上,即使他的身材比她高大許多,她相信此刻他需要她的支持。

  賀羽宣並未拒絕她的靠近,相反的,他像個虛弱的病人,把她當作唯一依靠,兩人有點困難的走到大樹旁,他才背靠著樹幹做深呼吸。

  「你還好嗎?」她拿出手帕,輕擦去他額上的冷汗,瞧他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像隨時要昏倒的樣子。

  他閉上眼,繼續深呼吸,感覺到她小手的觸碰,原本他不讓任何人碰他的,這時卻無力也無心去避開。

  幾分鐘後、他恢復了些精神,睜開略帶迷濛的眼,看到她關懷的表情,聞到她茉莉花的髮香,—瞬間防護的界線被融化了,他忘了自己是討厭有人接近的。

  「頭暈嗎?我幫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看他安靜著不說話,她把這當作默許,鼓起勇氣伸手,從他的額頭、頸項到肩膀,施以輕緩的按揉,讓他放鬆下來。

  記得小時候,修女們就是這樣安撫她,讓她在作惡夢的時候能平靜下來,不知這是否也對他有用?

  他僵硬了片刻,畢竟從未有人如此碰觸他,可或許是這墓地的沈靜,或許是這氣氛的奇妙,他沒有抗拒,默默忍受了會兒,沒多久,他發現這並不難受,相反的,還挺舒適的。

  「這樣可以嗎?」因為他的肌肉緊繃,她多用了點力道。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用那對黑眼珠看著她,彷彿一隻受傷的野獸,默默無語,唯有眼神會說話。

  她被他看得有點臉紅,垂下視線繼續替他按摩,感覺他的呼吸慢慢平緩了,身體也不再那麼僵硬。

  「我送你回家吧!」她看他這情況不該再工作,應該好好休息。

  他沒有意見,任她搭著他的肩,慢慢走到車邊,臨走前,他再次看了這片樹林一眼,做出無言的道別——

  外公、外婆,我相信你們過得很好,當初我來不及說的再見,現在你們都聽到了嗎?

  ☆☆☆☆☆☆☆☆☆☆  ☆☆☆☆☆☆☆☆☆☆

  六月午後,蟬聲如火如茶傳開來,吟唱生命之歌,愛就要趁現在,今夏過去後,一切都將太晚。

  「賀博士,床鋪好了,請快躺下。」一走進屋,羅芙像個陀螺直打轉,替賀羽宣鋪好床,扶他躺下,浸濕毛巾替他擦汗,泡了杯參茶看他慢慢喝下。

  其實賀羽宣已覺得好多了,但她擔憂的表情,讓他不由得好奇,如果他再病懨低下去,她是否會急到哭了?這女人只是個助理,有必要這樣關心他嗎?

  在她焦慮的眼中,他的臉色仍然蒼白,她柔聲勸道:「閉上眼,先睡一下。」

  「我不想睡。」平常睡覺的時間還沒到,他不習慣打破習慣。

  「那……」她也不知自己哪根筋錯亂了,忽然脫口而出:「你想聊聊天嗎?」

  他以不解的神情望向她,這女人在胡言亂語什麼?他跟她有什麼好聊的?事實上他跟任何人都聊不起來,他的城堡戒備太森嚴,從小被父母放棄,他早失去說話的能力,即使外公、外婆也只能疼愛他,卻無法真正瞭解他。

  「你的外公、外婆,跟你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她以為就像心理醫生一樣,跟病人談談傷痛往事,談開了就能放下,但真有這麼簡單嗎?

  他稍微睜大眼,她怎能問他這問題?尤其是在目睹過他的反應之後,她不知道這是地雷問題嗎?

  「抱歉,我問太多了。」她到底在做什麼?她好想給自己兩巴掌,她這等於在他傷口撒鹽!

  蟬兒繼續高唱,他忽然想起許多往事,那些悠緩漫長的午後,他常躺在走廊上,什麼也不做,就聽著風吹竹葉、蟬鳴鳥叫,讓煩惱化作白雲飛去,寬闊藍天什麼都能擁抱。

  羅芙正想悄悄離開,他卻在這時開了口。「我小時候不會說話,還有學習障礙……醫生說我是自閉兒,我也沒上過學,我爸媽都是傑出科學家,他們無法相信我這麼笨……」

  「笨?」她難以相信這形容詞會放在他身上,更訝異於他曾是個自閉兒,但他終於開口了,這無異是個重大突破!

  她轉身坐到榻榻米上,期待聽他說更多的話,既然城堡的窗戶打開了,她多少能聽到裡面的聲音吧?

  他像個剛學會發音的小孩,慢吞吞地又說:「我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在這……沒有人會給我白眼,或命令我唸書,所以我很快樂……」

  她不禁想像,幼時的他該是個多麼沈默的孩子,而在這片美麗山水中,他度過了怎樣難忘的童年?

  「後來呢?」她聽得出,他跟外公、外婆的感情很深,才會用那種懷念的語調說話。

  「十二歲那年,一場車禍帶走了他們,那時我才第一次開了口,我喊的是外公、外婆……」

  他說得簡單平靜,她的眼淚卻幾乎奪眶而出,如果他從來不曾擁有親情,或許還不會那麼痛、那麼苦,但這種曾經擁有而後被剝奪的感受,不止粉碎一個人的心,甚至讓他連感受的能力都失去了。

  「然後我就被爸媽送出國唸書,我去過很多國家,學了很多語言,得了很多博士學位……」國外的生活一樣吵雜,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聲音,他乾脆投入書本中,那裡才是最寧靜的地方。

  至於在夢中反覆出現的景象,他卻無法對她說明,那是花蓮的天空、花蓮的山巒在呼喚他,一聲一聲,從未間斷。

  「為什麼想回台灣?想回花蓮?」她這問題已有了答案,她只是想聽他說。

  他坐起身,望向紙門外的長廊,無意回答她的問題,天空是那樣蔚藍無垠,他的憂傷應該能交付給白雲,讓它們帶到遙遠的地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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