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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張小嫻

  她只是擔心,他的悲憫,有一天會害苦自己。

  他把《怪醫秦博士》送給男孩。男孩把那套日本推理小說找出來,想要還給他。

  「你喜歡的話,可以留著。」他說。

  「不用還?」男孩疑惑地問。

  「送給你好了。」

  男孩聳聳肩,盡量不表現出高興的樣子。

  「將來,你還可以讀福爾摩斯和阿加莎。克裡斯蒂。他們的偵探小說才精彩!」徐宏志說。

  「誰是阿加莎。克裡斯蒂?」

  「她是舉世公認的偵探小說女王!不過,你得要再讀點書,才讀得懂他們的小說。」

  男孩露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讀了的書,沒有人可以從你身上拿走,永遠是屬於你的。」徐宏志語重心長地說。

  男孩出院前,他又買了一套赤川次郎小說給他。他買的是「三色貓」系列,沒買「小偷」系列。

  男孩眉飛色舞地捧著那套書,說:

  「那個手塚治蟲很棒!」

  「他未成為漫畫家之前是一位醫生。」徐宏志說。

  「做醫生也不難!我也會做手術!」男孩驕傲又稚氣地說。

  徐宏志忍著不笑,鼓勵他:

  「真的不難,但你首先要努力讀書。」

  徐宏志轉身去看其它病人時,男孩突然叫住他,說:

  「還給你!」

  徐宏志接住男孩拋過來的一支鋼筆,才發現自己口袋裡的那支鋼筆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這支鋼筆是便宜貨,醫生,你一定很窮。」男孩老氣橫秋地說。

  徐宏志笑了,把鋼筆放回襯衣的口袋裡去。

  隔天,徐宏志再到病房去的時候,發現男孩那張床上躺著另一個孩子,護士說,男孩的父母前一天突然出現,把男孩接走了。

  他不知道男孩回到那個可怕的家庭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他唯一能夠確定的是,男孩帶走了所有的書。那些書也許會改變他,為他打開另一扇窗口。

  然而,直到他離開小兒科病房,還沒能再見到男孩。

  實習生涯的最後一段日子,徐宏志在產科。產婦是隨時會臨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大部分產婦都會在夜間生孩子,這裡的工作也就比小兒科病房忙亂許多。

  他的一位同學,第一次看到一個血淋淋的嬰兒從母親兩腿之間鑽出來時,當場昏了過去,

  成為產房裡的笑話。大家也沒取笑他多久,反正他並不是第一個在產房昏倒的實習醫生。

  徐宏志的第一次,給那個抓狂的產婦死命扯住領帶,弄得他十分狼狽。幾分鐘後,他手上接住這個女人剛剛生下來的一個女娃。她軟綿綿的鼻孔吮吸著人間第一口空氣。他把臍帶切斷,將她抱在懷裡。這個生命是那麼小,身上沾滿了母親的血和胎水,粘答答的,一不留神就會從他手上滑出去。她的哭聲卻幾乎把他的耳膜震裂。

  等她用盡全身氣力喊完了,便緊抿著小嘴睡去。外面的世界再怎麼吵,也吵不醒她。老護士說,夜間出生的嬰兒,上帝欠了他們一場酣眠。終其一生,這些孩子都會很渴睡。

  他看著這團小東西,想起他為蘇明慧讀的《夜航西飛》,裡面有一段母馬生孩子的故事。

  等候小馬出生的漫長時光中,白芮兒。瑪克罕說:誕生是最平凡不過的事情;當你翻閱這一頁時,就有一百萬個生命誕生或死亡。

  蘇明慧告訴他,在肯亞的時候,她見過一頭斑馬生孩子。那時她太小,印象已然模糊,只記得那頭母馬側身平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過了一會,一頭閃閃發亮的小斑馬從母親的子宮爬出來,小小的蹄子試圖站起來,踉踉蹌蹌跌倒,又掙扎著站起來。

  「就像個小嬰兒似的,不過,它是穿著囚衣出生的。」她笑笑說。

  人們常常會問一個問題:我們從何處來?將往何處去?

  今夜,就在他雙手還沾著母親和孩子的血的短短瞬間,他發現自己想念著蘇明慧,想念她說的非洲故事,也想念著早上打開惺忪睡眼醒來,傻氣而美麗的她。

  他用肥皂把雙手洗乾淨,脫下身上接生用的白色圍裙,奔跑到停車場去。他上了車,帶著對她的想念,穿過微茫的夜色。

  公寓裡亮著一盞小燈,蘇明慧抱著膝頭,坐在窗台上,戴著耳機聽歌。看見他突然跑了回來,她驚訝地問:

  「你今天不是要當值嗎?」

  他朝她微笑,動人心弦地說:

  「我回來看看你,待會再回去。」

  她望著他,投給他一個感動的微笑。

  他走上去,坐到窗台上,把她頭上的耳機除了下來,讓她靠在他的胸懷裡。

  她嗅聞著他的手指,說:

  「很香的肥皂味。」

  我們何必苦惱自己從何而來,又將往何處去?就在這一刻,他了然明白,我們的天堂就在眼前,有愛人的細話呢喃輕撫。

  最近有一次,她又勾起了他的想念。

  前幾天晚上,他要當值,她一如往常地送飯來。

  她坐在床邊的一把扶手椅裡。他無意中發現她腳上的襪子是不同色的:一隻紅色、一隻黑色。

  「你穿錯襪子了。」他說。

  她連忙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襪子,朝他抬起頭來,說:

  「這是新款。」

  然後,她微笑說:

  「我出來的時候太匆忙。」

  這一夜,她做了一盤可口的意大利蘑菇飯。

  「我下一次會做西班牙海鮮飯。」她說。

  「你有想過再畫畫嗎?」

  「我已經不可能畫畫,你也知道的。」

  「畫是用心眼畫的。」

  「我畫畫,誰來做飯給你吃?」她笑笑說。

  「我喜歡吃你做的菜。但是,現在這樣太委屈你了。你也有自己的夢想。」

  她沒說話,低了低頭,看著自己的襪子,問:

  「你有沒有找過你爸?」

  他沉默地搖了搖頭。

  「別因為我而生他的氣,他也有他的道理。難道你一輩子也不回家嗎?」她朝他抬起頭來說。

  「別提他了。」他說。

  「那麼,你也不要再提畫畫的事。」她身子往後靠,笑笑說。

  她回去之後,他一直想著她腳上那雙襪子。

  第二天晚上,他下班後回到家裡倒頭大睡。半夜醒來,發現不見了她。

  他走出房間,看見她身上穿著睡衣,在漆黑的客廳裡摸著牆壁和書架走,又摸了摸其它東西,然後慢慢的摸到椅子上坐下來。

  「你幹什麼?」他僵呆在那兒,吃驚地問。

  「你醒來了?」她的眼睛朝向他,說:「我睡不著,看看如果看不見的話,可不可以找到這張椅子。「

  他大大鬆了一口氣,擰亮了燈,說:

  「別玩這種遊戲。」

  「我是不是把你嚇壞了?」她睜著那雙慧黠的眼睛,抱歉地望著他。

  他發現自己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對不起。」她說。

  一陣沉默在房子裡飄蕩。她抬起頭,那雙睏倦的眸子朝他看,諒解地說:

  「到了那一天,你會比我更難去接受。」

  他難過地朝她看,不免責怪自己的軟弱驚惶。

  今夜,星星微茫。他坐在窗台上,抱著她,耳邊有音樂縈迴。他告訴她,他剛剛接生了一個重兩公斤半的女娃。第一次接生,他有點手忙腳亂,給那個產婦弄得很狼狽。他又說,初生的嬰兒並不好看,皺巴巴的,像個老人。

  這團小生命會漸漸長大,皺紋消失了。直到一天,她又變回一個老人。此生何其短暫?他為何要懼怕黑暗的指爪?他心中有一方天地,永為她明亮。

  那天半夜,她睡不著。徐宏志剛剛熬完了通宵,她不想吵醒他,躡手躡腳下了床。

  她走出客廳,用手去摸燈掣。摸著摸著,她突然發現自己只能看見窗外微弱的光線。要是連這點微弱的光線都看不見,她還能夠找到家裡的東西嗎?於是,她閉上眼睛,在無邊的黑暗中摸著牆壁走。沒想到他醒來了,驚懼地看著她。

  她好害怕到了那一天,他會太難過。

  在實習生活涯裡,他見過了死亡,也終於見到了生命的降臨。她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跟死亡擦身而過。

  九歲那年,她跟母親和繼父住在肯亞。她和繼父相處愉快。他說話不多,是個好人。她初到非洲叢林,就愛上了那個地方。她成了個野孩子,什麼動物都不怕,包括獅子。

  母親和繼父時常提醒她,不要接近獅子,即使是馴養的獅子,也是不可靠的。他們住的房子附近,有一個農場,農場的主人養了一頭獅子。那頭名叫萊諾的獅子,給拴在籠子裡。它有黃褐色的背毛和漂亮的黑色鬃毛,步履優雅,冷漠又驕傲。

  那是一頭非常美麗的獅子,正值壯年。她沒理母親和繼父的忠告,時常走去農場看它,用畫筆在畫紙上畫下它的模樣。

  萊諾從不對她咆哮。在摸過了大象、斑豹和蟒蛇之後,她以為獅子也能做朋友。一天,她又去看萊諾。

  她站在籠子外面。萊諾在籠子裡自在地徘徊。然後,它走近籠子,那雙渴念的眼睛盯著她看。她以為那是友誼的信號,於是回盯著它,並在籠子外面快樂地跳起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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