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子濃密粗硬,就像昨晚她細細編結的……
「二哥?!」小惜向前踏出一步,望向非魚的背後。
二哥的長髮不見了?!只剩下短短的、翹翹的、黑黑的一撮,仍是用條紅繩隨意紮起,垂下長長的繩尾巴。
二哥的頭髮……跑到她頭上了?!
「喜歡二哥的頭髮嗎?」非魚笑問。
「我……」小惜心頭一緊,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幸好我從小受師父虐待,總是叫我縫道袍、縫茶葉枕。」非魚比手劃腳,興高采烈地道:「小惜妳看二哥的手藝如何?不過,頭髮可難縫了,我得先用布條緊緊裹起來,這才不會鬆脫,然後再縫到帽……咦?妳怎麼哭了?」
「二哥,你剪了頭髮給我?」小惜哭得唏哩嘩啦的。
「對啊!」
「可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哎呀!我還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呢,而且我又不是斷手斷腳,頭髮剪了,還會再長出來……別哭了啦。」非魚摸摸小惜的頭頂,本想讓她開心的,誰知她又哭了。「我剪頭髮不會痛的,別替二哥難受。」
「二哥……」
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小惜輕揉長辮,手指撫過辮梢的紅色髮帶,心裡又酸又甜,既激動,也感動,從今而後,二哥的頭髮,娘親的髮帶,這兩位最疼她的「親人」將會日夜陪伴她了。
非魚仍自顧自地道:「再說啊,我們當道士的常常要揮劍、跳舞、起乩,一場法事做下來,滿頭大汗,披頭散髮,比那鬼怪還嚇人,我剪短了頭髮倒輕鬆涼快……呃,還在哭啊?」
「二哥,謝謝……」小惜哽咽道。
「說什麼謝謝,二哥疼妹子是天經地義。」非魚又幫她理妥辮子,從口袋拿出一條帕子往她臉上亂抹。「大清早的,別哭腫眼了,去洗個臉,我們待會兒要見石大哥和石大嫂,然後還要出門找老嫂嫂。」
「好。」小惜用力點頭,露出了十年來最開心、甜美的笑容。
非魚眼睛一亮,好像看到了一朵初初綻放的白蓮花,花瓣上的露珠就如同滴滴清淚,是曾經哀傷的,也是欣喜的、良善的、純真的……
他揉揉眼,又拿帕子擦擦汗--呵!帕子有股清甜的味道,聞了就想到小惜那張嬌憨天真的臉孔。
天氣真是太熱了,非魚將帕子收回口袋,敲了自己腦袋一下。小惜也不過才剛進屋,怎麼他就開始想再見她了?
池塘荷花綻放,紅的、粉的、白的、紫的,正像年輕小伙子和姑娘的各色心思,熱熱鬧鬧地在心田里滋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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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一問大廟座落江邊山上,氣勢雄偉,香火鼎盛。
江水渺渺,江風獵獵,小惜的辮子吹揚而起,在她胸前飄飄拂動。
非魚緊握住小惜的手,慢慢帶她爬上階梯。「小心走,這石階陡。」
「二哥,別……別拉我的手……」小惜低頭,小手扭動著。
「風這麼大,隨便吹吹就把妳吹跑了,不拉緊妳怎麼行?」
「二哥,我不會被風吹走,我自己走路。」
「不行啦,路上石頭磕磕絆絆的,萬一妳踢到跌倒,我也好及時拉妳一把。」
「我不會跌倒。」
其實小惜一雙長短腳,走在石階上是挺吃力的,二哥拉著她,她可以有個支撐依靠,更能眷戀那只溫暖的大手……
可是周圍香客和遊客眾多,也沒有男人牽著姑娘走路,她已經被別人竊笑的眼光看得抬不起頭來。
「二哥,別拉了……別人在看……」
「哥哥牽妹妹的手,表現友愛精神,有什麼好看的?!不懂得愛護妹子嗎?」非魚抬頭挺胸,向四周好奇的目光瞪了回去。
有什麼稀奇的?要是叫這群土包子看到他師父成天摟著師娘親嘴,豈不看得眼珠子都掉下來了?
「我們今天出來找老嫂嫂,別理會別人。」非魚再拉小惜一把,讓她爬上最後的一層階梯。
小惜費力蹬上台階,居高臨下,上面是青天,下面是浩蕩大江,只覺天高地闊,人兒渺小,再有什麼憂愁和煩惱,也都付諸江水東流,消失無蹤了。
「二哥,要是老哥哥也跟我們一起來這兒,他的心情會好些。」
「唉!都找一個月了,城外的每一塊墓碑也全看過了,還是找不到老嫂嫂:我看她應該還在世上,希望老哥哥飄來飄去,大街小巷裡瞧瞧,或許比較有機會找到老嫂嫂。」
「我們也得仔細看,問人家認不認識一位阿緞老奶奶。」
兄妹倆邊走邊注意路上的每個老婆婆,打聽名字和消息,結果仍無所獲。
來到廟門外,稍做休息,附近有幾個小攤,非魚拉了小惜,正打算去買個餅兒充飢,卻被一陣吵鬧聲吸引過去。
「你算命就算命,怎麼詛咒我了?!」說話的是一個怒氣沖沖的老人。
「我沒有……這明明……」一個中年男人緊張地道。
「明明是怎樣?!我夢見一個小孩子抱著大西瓜,人家說,西瓜多子,這正是子孫綿綿之兆,我今天來進香,看到你在這兒擺攤,想測測看你靈不靈,沒想到你不但不靈,還觸了我的霉頭!」老人口沫橫飛地道。
「可是……西瓜的瓜,加上孩子的子……」算命仙在紙上寫了下來,結結巴巴地道:「這正是一個孤字……注定你孤苦伶仃……」
「我不識字啦!」老人吼了回去。「我鍾老兒五個兒子,十八個孫子,兒孫滿堂,好不興旺,你竟敢說我孤、孤什麼的……真是氣昏我了!」
「這個……命運是天注定,命數難逃,即便此時興旺,以後也會衰落,客人你……你要認命啊……」
這位算命仙一張瘦削的苦瓜臉,衣著寒酸,語氣悲觀,任誰看了這副尊容,心情也跟著不好。
圍觀的老百姓議論紛紛。「這算命的活像被別人欠了一百兩,愁眉苦臉的。」
「一臉倒霉相,給他算了命,恐怕一起倒霉呢。」
非魚看不過去了,打個圓場,插嘴道:「算命仙,就算你算出一個『孤』字,可以後的日子那麼長,總有化解災厄的方法,譬如要這位老先生多行善事啦,或是要他的兒孫刻苦唸書,懂得孝順的道理啦,總不成每個人夢到小孩抱西瓜,全部孤苦伶仃吧?」
「這位大哥,」算命仙垂頭喪氣,望著他寫的孤字,搖頭道:「沒用的,命就是命,出生時……不,前世就注定了,再怎樣努力也是白費力氣,我測字多年,測到命不好就是不好,不會再改變了。」
老人氣得發狂!「那是你不會測字!你自己命不好,別拉別人一起下水!」
老人的孫子們在旁邊好說歹說,極力勸哄,好不容易把老人家勸離,扶到別處看風景;當然,算命仙白算一場,收不到錢了。
唉!非魚在心中大歎一聲,哪有人這樣當算命仙的?
「小惜,正好給妳學個功課。」非魚一直握著小惜的手,又要比手劃腳起來。「趨吉避凶乃人之常情,好話人人愛聽,我們不必舌燦蓮花,至少要鼓勵人家……咦?妳在聽二哥說話嗎?」
小惜怎麼了?一向最專注聽他說話的妹子怎麼好像失魂了?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是那個踽踽獨行的中年算命先生。
他拿著算命旗子,佝僂著背,腳步緩慢,在眾人譏笑聲中離去。
「他……好像是……我爹。」小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麼?!」非魚大吃一驚。
「不!不!」小惜又搖頭,眼睛鼻子都紅了。「他說要往東方發展,可這裡是香靈庵的北方,他最相信他自己的卜卦了。不是的!不可能是他……」
「妳再認清楚。」
「不是他。」小惜低垂下頭。「上次見他,我才十歲,早就忘了他的長相。」
「我上前問問便知道了。」
「二哥!不要!」小惜驚惶地扯住非魚。
是父親又如何?他早就不要她了,她是父親眼裡的不祥女兒……
轉念之間,非魚已經猜到她的想法。她離開香靈庵,就是想找爹,可真正遇上了,卻裹足不前、不敢相認,那種欲認不認、既盼望又怕失望的心情,明明白白寫在她的臉上。
這妹子的心思就是這麼單純明顯,什麼想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非魚揉揉小惜的頭。「妳這邊待著,隨便瞧瞧風光,我去找他算命。」
他再輕輕鬆開她的小手,拍拍她的手背,給她一個開朗的大笑容。
大步向前,大聲喊道:「喂!算命先生,你等等啊!」
年又魁站定腳步,疑惑地回過頭,見到高大的非魚跑來,以為是剛才那老人的孫子來找他理論了,嚇得簌簌發抖。
「咦?算命先生,太陽這麼大,你怎麼冷得發抖?」非魚奇道。
「我……你、那個命運天定……不能改……」
「我都還沒算命,你倒先算好了?別發抖啊,怎麼天氣熱,你還穿冬天的襖子,是真的很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