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廟前徒留一群錯愕的百姓及那兩個沾泥又被元紹真踩扁的「白」饅頭。
這一切全落人立在廟前另一側樹下的柳淳安眼底,在眾人都散去後,他提著剛剛買的熱包子,跟隨元紹真消失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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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廟後院的老榕樹下,長長的榕須垂下,隨著風拂,輕輕款擺,好不愜意。
樹下躺個人,大白天的,又是春夏交接時節,氣候逐漸炎熱,百姓們都換穿輕薄料子的衣裳了,但樹下這個人身上卻還裡著一條厚厚的破棉被,著實奇怪。
沉重而混亂的呼吸聲,加上僵直不動的身影,在在顯示他生了重病,倒在這裡。
衝出人群,一路飛奔到老榕樹下;元紹真才停下腳步,一身狼狽地站著直喘氣。
「可惡……可惡……」手握成拳;猛力地敲著樹幹,元紹真大喊著,藉著捶打的動作,將心中的屈辱與不願—一發洩。
「老天爺,為什麼?我元紹其自從沒做過什麼殺人放火的壞事,為什麼你要讓爹跟我走到這個地步?以前的我們是養尊處優、衣食無缺,現在卻是得想盡辦法,與人低聲下氣,甚至是打上一架才有得吃。與其讓我們過這種日子,你為何不乾脆讓皇帝下旨砍了我們父子的頭比較快?!這樣苟延殘喘的日子,爹不要,我也不要,我過不下去了!老天爺,你聽見了沒?」元紹真對著天大聲抗議,將心中累積多日的不平與怨恨全部說出。
家被抄了,什麼都沒了,親戚朋友都在瞬間成了陌路人。父子倆身無分文,更沒有落腳的地方,十多天來在外四處流浪,世間的人情冷暖教他們兩人在這短短的時日內嘗遍了。
被人譏諷恥笑,被人捉弄、丟石頭。肚子餓到受不了跟人乞討,卻討到餿掉的菜飯;有好心人告知饅頭嫂每天送饅頭的事,讓他高興又感激,可是也得耗上大半晌跟一群乞兒打架,弄得渾身是傷,才能搶到饅頭。而他最心愛的鳳兒在得知元家破產之後,立刻劃清界線,絕情以待,更讓他徹底寒了心。
天要讓一個人成長有很多方法,走投無路就是其中之一,這段日子來在生活與精神上的折磨已夠讓元紹真明白個徹底。
過去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元紹真早就死了。
情緒發洩完,元紹真頹喪地坐下來,對躺在地上的父親說話:「爹,對不起,都是紹真沒用。今天本來搶……弄到兩個熱饅頭要給您吃的,可是我剛剛不小心摔了一跤,饅頭給弄髒了,所以……」
元紹真說著說著,覺得情況不對,聽見沒東西吃,他爹怎麼都沒反應?他趕忙拉開棉被,才發現元榮臉泛紅,呼吸沉重而混亂,手往臉上一探,高燙的熱度讓他嚇得縮回了手。
「爹、爹,您醒醒啊,我是紹真,您醒醒啊!」元紹真拚命搖著父親。
然搖了半天,元榮就是沒回應,因為高熱的折騰,臉上浮現痛苦的神情。
「爹……爹……」喚不醒父親,元紹真心急得沒了主張。
窮人沒有生病的權利。這句話一點也不錯。此時此刻,元紹真才體會何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
「爹病成這樣,我身上又沒錢請大夫,根本就是要爹送命嘛!怎麼辦!」前思後想,無計可施,即便是男子漢,面對這種無助的困境,元紹真也忍不住哭了。
「元公子……元公子……」身後有人喚著。
元紹真連忙以衣袖胡亂抹乾眼淚,欲看來人是誰,誰知一轉身,眼前就推來一包熱騰騰的包子。
「這是……」掌心傳來溫暖,教元紹真一陣怔然,他看著包子,吶吶地問道。
「剛買的熱包子,趕快跟你爹趁熱吃。」
這嗓音聽來有點熟悉,元紹真抬頭,赫然發現來人竟是柳淳安。
「怎麼是你?」驚訝回神之後,元紹真下一個動作就是將包子推回去。
「為什麼把包子還給我?這是要給你們吃的啊!」柳淳安不解。
「哼!我怎麼知道你送包子來是何居心?之前我跟你女兒曾有過節,現在我們落魄了,你不是正好可以趁機報復?」元紹真眼底蒙上一層防備。
柳淳安看了元紹真的反應並不生氣,他明白這段流浪的日子元家父子一定受了不少委屈,現在父子倆就像驚弓之鳥般對人防備心極重,惟有這樣的偽裝可以稍稍保護他們,護衛那分在飽受世情折磨後,碩果僅存的薄弱自尊。
「我沒念過什麼書,不知道『報復』兩個字怎麼寫。嗯,這包子熱騰騰的,真是好吃啊廣柳淳安笑道,當著元紹真的面拿起包子就吃,簡單一個動作就化解了他的戒心。
「來,趁熱吃吧!你爹上了年紀,受不住餓的。」柳淳安又將包子遞過去。
元紹真不再拒絕,伸手接過包子,聽見柳淳安提起父親,便又難過地說:「我爹……他病了,發了高燒,現在昏迷不醒,我……身上又沒銀子……」
「傻子,這種要緊事怎麼不早說!」柳淳安大聲打斷元紹真的話。
「啊!」元紹真有些愕然,不明白柳淳安所言何意。
「元公子,趕快將包子吃了,維持體力,好好照顧你爹。我上街去請大夫過來幫你爹看病。」柳淳安邊說邊快步走離。
「喂!柳……柳大叔,等等,我身上沒錢,怎麼請大夫?」元紹量急喊道。
「別擔心錢的事,照顧好你爹,等我回來就行了。」
隨著聲落,柳淳安消失在元紹真的視線裡,借大的後庭只剩下他跟他父親兩人。微風輕輕地吹,拂過髮際,吹過心間,柳淳安方纔的舉動讓他納悶,柳淳安為何要幫助他們?
在他嘗遍人情冷暖、幾乎心死的時候,在他認為走到絕路、已被老天拋棄的時候,柳淳安卻伸出援手。原來這個世界還是有好人的存在。
在輕風吹拂中,元紹真深深思考著,這段日子以來,心裡對「世間已無好人存在」的想法有些動搖了。
晌午,日正當中,屋外被太陽照得暖烘烘的,連柳家屋子外的小溪都染上了熱度。都過了吃午飯時間,還不見柳淳安,柳成音覺得奇怪,在屋裡走來走去,坐也坐不住,最後索性走到屋外,坐在小溪旁等父親。
「屋裡的菜飯都要涼掉了,爹到底是上哪兒去」』柳成音自言自語。
等著等著,等得發慌,看著潺潺溪水,心思一轉,乾脆找點事來玩玩吧!
「天氣有點熱,好久沒玩水了。」柳成音笑著,將鞋襪脫了,放在一旁,一雙白嫩玉足就這麼往水裡一伸,打起水來了,可是才打沒兩下,腳就縮了回來。
「真是掃興,難得有時間想玩水的,偏偏溪水又這麼熱,想玩都沒得玩。」柳成音口裡嘟噥著,清澈溪水裡映著她的倒影,她對水中的人兒一笑,又自顧自地說道:「哼,想來就有氣。我自認長得不差,就算不像人家所說的什麼國色天香、沉魚落雁,至少也是眉清目秀、容貌端正的,那個傢伙居然敢笑我,說我這輩子注定沒人要,他真是瞎了眼了!」
天空清朗,湛藍一片,只有幾朵雲絮在天際飄蕩,整個天彷彿就像藍得要出水一般。柳成音抬頭望著天空,笑得燦爛,她大聲喊著:「對!那傢伙的眼睛裝在口袋裡了!我娘可是天界的桃花仙,仙女生的女兒怎麼會沒人要?元紹真,你是個大笨蛋!大笨蛋!」
她的嗓音清脆婉轉,呼喊過後,透過山的回音,對話又傳回了一遍。聽著聽著,心頭的氣也消了許多,興致一來,柳成音隨興又哼起了小曲:
白雲飄呀飄,乘著小舟,劃過綠水搖呀搖。
哥在岸邊,笑容滿面,溫柔情意拋。
含羞一笑,哥的心意妹知道,共許三月桃紅時,
與哥相守宜到老,情意永不消。
歌聲嘹亮悅耳,隨著風拂傳遞,讓正在半山腰趕路的柳淳安聽了心情欣喜,當下腳步加快往家的方向而去,他心愛的女兒又唱起曲兒,在等他回去了。
一腳踩進門口的竹籬笆,便看到歌唱得正起勁的柳成音,那副專注溫柔的模樣,就像是紫霞山生長的桃花林一樣美麗。他的女兒是妻子留給他最好的禮物,真希望他的丫頭一輩子都能像現在這樣自在無憂。
成音、成音,隨口即成音韻。成音的娘還真是有先見之明,知道他們的丫頭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格她取了這麼個名副其實的好名字!
看著愛女,柳淳安心裡滿是慈愛,他就這麼靜靜地站在門口聽女兒唱歌。
好半晌,專心唱著小曲的柳成音轉頭,才看見父親滿臉笑意地站在門口。
「爹,您上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沒事先跟我說一聲,害女兒好擔心。」柳成音迎上,撒嬌說著。
「對不起啊!丫頭,爹臨時有點事耽擱了,讓你擔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