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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晨薔

  再讓她外婆家的人和我說說凡姝的情況,使我各方面更像是真的凡殊,然後再回上海。當時我已經坐在開往上海的船上,要說不同意,再回我們的小鎮,那是不可能了。於是,我就由舅舅陪著直接去了廣東。我在廣東住了半年多。說真的,凡殊的外婆、舅舅,都待我非常好。為了使我適應,那裡的全家上下都叫我凡妹。原來侍候過幾妹的女傭華嬸,這時成了我的教師。她總嘮叨著,要我改掉她所謂的我身上的小家子氣。比如,我有時愛用手指攏一攏頭髮,說話時常愛問個「是不是」等等。據華嬸說,凡姝是沒有這些壞毛病的。可是她的喲叨實在是白費了。我至今改不掉這些習慣後,現在還常常流露出這點兒小家子氣,是不是?憑良心說,不能講我在廣東的日子過得不愉快。在那裡,我進了大學,念的是我喜歡的中國文學。我學會了彈鋼琴,參加各種體育活動,還學會了開汽車。可是,每當我獨自靜下心來的時候,我的內心就會陣陣發緊,發虛,有時簡直就像身體裡有一條毒蛇在纏繞著我,吞噬著我,使我萬分痛苦。我思念蘇州!小鎮上的家,我寧願一個人孤單地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幾。如今環境雖然舒適,但我只是凡姝的替身。我自己呢?我自己又在哪裡?我嘗到了丟失自己的痛苦。後來,舅舅要我回上海,說已經請你幫我在造一幢漂亮的小樓……就算我對目前的處境,對舅舅的種種安排,有一千個不滿意,但是,就為了他決定造這幢樓,我也要一萬次地感激他。倒不是因為他的慷慨,而是因為,這使我能夠遇見你……呵,子安,我遇到你,這是我人生旅途的轉折點。打那以後,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彷彿獲得了新生,我體驗到從未有過的喜悅和歡樂。然而,我也開始嘗到更深的痛苦。我多麼渴望能以我本來的面目來愛你,並接受你的愛。可是,不行,沈效轅和我有約定。我已經是沈凡姝,成了沈效轅的女兒。我只能以這種身份出現在你面前。子安,我覺得我是在欺騙你,從此,我有了一種犯罪感。別人叫我凡姝,我已習慣了。可是,每當你叫的時候,我就感到你是被我騙了。又覺得被你叫著,愛著的那個凡姝;並不是我自己……天!我心裡矛盾極了,痛苦極了。我弄不清楚,我該怎麼辦,現在也說不清楚。偏偏你們還要把我看作純潔無暇的天使,你們每叫我一次,就像用刀扎一次我的心啊!我早想把一切告訴你,哪怕你知道真相後不願再理睬我。但是舅舅時時提醒我,要我別忘了我們的約定。我看他也是成天提心吊膽,處處小心。在我回上海前,因為怕露餡,解雇了所有的舊家人,後來,連那個新雇來的,毫不知情的小翠也想辭退,只因為她愛說話,怕她無意中洩漏出去什麼。還是我一再要求,才把她留下。所以,我只好冒著凡姝的名,繼續欺騙你。子安,現在你明白了吧,你那天罵我是說假話的騙子,打我……其實也並沒有錯,」

  凡姝娓娓地時停時續地說著。辛子安幾次想插話,都被她用手勢阻止住了。他只好靜靜地聽著,盡量抑制著衝擊他心胸的洶湧浪潮。

  但當凡姝說到這裡,她那自慚自責的痛苦表情,終於像一道最猛烈的排浪,衝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別這麼說!你完全是無辜的!你有何罪?你不過是太善良,太為別人著想而已。這更證明,我是個殘忍的魔鬼,竟然會動手打你這樣純潔、善良的天使……」

   「不對,子安……」

  「別,什麼都別說了。現在,快告訴我,你究竟叫什麼名字?」子安急切地問。「凡林」他是絕不想叫了,可是該叫她什麼呢?

  凡姝含著眼淚,啞然失笑了。真糊塗,說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

  「我父親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單名也是這個『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聲重複了一遍,接著,就從心底發出一聲滿含激情的呼喚:「楚楚!楚楚可憐,楚楚動人,楚楚可愛,多麼妙的名字。」

  子安一臉虔誠而歡欣的表情,對著從前的凡姝,現在的楚楚說:一我要感謝你的父母,楚楚。他們養育了你這麼個好女兒,又給了你一個這麼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聽我講了實情,知道我並不是凡姝,你,原諒我一直在騙你嗎?」楚楚幾乎是帶著點可憐巴巴的味道說。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發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邊。可還沒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靜地伏在楚楚腳下的小古怪突然高跳起來,撲向他的左手。

  楚楚嚇得一聲驚叫,嗓音都變了調:「小古怪,停下!」

  也許是先前楚楚對它說過子安不是壞人,也許是這次它有意給子安留點面子,小古怪這一撲並沒傷到子安的皮肉,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襯衣袖口上的一顆紐扣。

  楚楚還在緊張地簸籟發抖,一面疾言厲色地訓斥小古怪:「你瘋了,你再這樣亂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從沒見過女主人對它發那麼大脾氣,它灰溜溜地帶著負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著說,「它可不是亂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負你。」

  他心裡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認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

  「別再說什麼你在騙我,要我原諒之類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並不是個富家千金,而是個生活充滿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愛你。

  子安說著就想把楚楚摟到自己懷裡。

  可楚楚馬上往旁邊一挪,離開了他。這實在使子安既難受又尷尬,他嘟嚷著說:

  「那麼說,其實還是你不肯原諒我羅!」

  「不是的,」楚楚說,「你還不瞭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親是做什麼的,你還能照樣愛我嗎?」

  「楚楚,難道你對這點還有懷疑?」子安幾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說過,你最看不起唱戲的,特別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嗎,我的生身父親就是唱京戲的,而且偏偏就是個旦角。」

  「這,我沒想到……」

  「而且,他後來連京戲都唱不成,成了一個比正式角兒更可憐的流浪藝人!

  「楚楚,那天,我並不是……」

  但楚楚打斷了子安的話。她那放在膝頭的雙手,捏成了拳,克制著自己盡量用冷靜的、輕柔的語調敘述著:

  「我母親向外公提出,要嫁給我父親。沈老太爺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頓,並把她反鎖在房裡。可是,媽媽還是找到機會逃出了家門。我父親也離開了原先的戲班子,帶著媽媽遠走他鄉。他們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後回到我父親的老家蘇州。京戲唱不成了,幸好父親講得一口好蘇白,他就改唱評彈,在蘇州一帶鄉鎮的小茶館裡演唱。我們就靠他這點微薄的收入勉強度日。

  「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門去了。穿著打了補釘的長衫,夾著那把舊三弦,手裡提著裝了兩個燒餅的手絹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帶的鄉鎮到處轉悠,多找些場子可多掙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嚥了,看得出來,這是她今晚開始講述自己身世以來最動情、最痛心的時刻。

  「他終於累病了,是嗓子裡的病。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嗓子啞了,幾乎發不出聲來,而吐出來的疾裡,總是帶著血絲。

  「幸好我媽媽已在鄉村小學兼課,多少有了點收人。媽媽勸他在家靜養,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點,又出去唱。他說要積攢一些錢,送我上縣城的中學。我真的上了中學,可他卻終於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館彈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台上。被人抬到家裡後,嗓子就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了。後來我和媽媽才知道,自從他嗓子壞了以後,常被人噓趕著下台,還有人向他身上、臉上潑茶水,扔髒東西,但他每次進家門時,總偷偷地把污跡擦淨,不讓我和媽媽知道……。

  楚楚嗚咽著說不下去了,她扭過臉去,不想讓子安看到她的眼淚。

  子安輕聲叫著「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轉過來,替她擦去眼淚。但楚楚索性一扭身,站了起來,背對著子安說:

  「我父親是個戲子,甚至是個連戲子都不如的江湖藝人。看他,是個堅強的真正男子漢。他從不哀求,從不叫苦。一直到臨死,他始終面帶微笑對著媽媽和我。為了忍住身上的劇痛,最後,他把自己的舌頭都咬爛了,但他沒哼過一聲,為的是不讓我們為他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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