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可以。」凡姝大方地說。
辛子安回過身來,看到凡姝和天姿都滿含期望地凝視著他。
「好的,我同意了。」他宣佈了心中的決定。
天姿快活地叫了一聲,跑回來緊緊抱了抱凡姝的肩,彷彿她是個真正的勝利者似的。然後她幹練地說:
「辛先生,我馬上去通知工程科,讓他們立刻把營建隊安排好,行嗎?」
「好,」辛子安滿意地點點頭,「告訴他們,我還是要原班人馬。」
「我這就去。」天姿說著和凡姝略微打個招呼,向門口走去。
辛子安忽然想起,天姿剛才打電話說,有什麼事要談,便叫住她:「別忙,你剛才不是說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沒什麼事。星期六有個版畫展覽,我本想約你和子玄一起去看看。現在算了,我們還是快些去伯伯家的工地吧。」
天姿話音未落,人已跑到房外。這裡凡姝也站起身,說:
「辛先生,謝謝你肯答應來繼續造樓。我該告辭了。」
她朝門口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就那麼背對著辛子安,低聲說: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樓房造好了,跟圖紙上一模一樣。我走進去,就像進入了每個窗戶都飄出雲氣的仙境,那麼神秘,那麼雅致,那麼美,簡直讓我透不過氣來。我跑呀,唱呀,旋轉呀,迷失在那些長廊、立柱、拱形的玻璃屋頂之下……」
凡姝忘情地說著,突然,她轉過身來,抬頭看著辛子安:「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這個夢的。可是我說晚了,你已經被天姿說服了……」
辛子安又一次見到了照片上那雙令人一見便永難忘記的眼睛,那裡面有著一抹淡淡的,很難捕捉到的憂鬱和哀愁。
辛子安明白,正是這憂鬱和哀愁的神色,使他的心怦然而動,促使他施展全部才智,畫出了那張設計圖。而今,又是這神氣,使他的心陣陣顫慄。他想說些什麼,可是還沒等他開口,沈凡姝已走了,把辛子安一個人留在寬敞而空廓的辦公室裡。
這真是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姑娘。她高高興興而來,輕輕鬆鬆地提出了本來難以啟齒的要求,而當辛子安放棄自己的誓言,答應了她的請求之後,她卻悲悲切切地離去了。
辛子安嘴邊凝固著一個苦澀的笑,就那麼直直地站在辦公室中央,陷入了一份膜覆隴俄的沉思裡。久久地、久久地,腦海中只有一個沈凡姝,而完全消失了自身和對外部世界的感覺。
天求的兒子,三歲的男孩沈小寶,牽著沈凡姝的手在公園的小徑上,一個勁地往前走。他已經看見遠遠的那邊兒童樂園裡,孩子們在玩滑梯和翹翹板,並且聽到他們的笑聲了。
小寶的母親秀玉走在他們旁邊,手裡捧著不少衣物,有小寶走熱了脫下來的,還有凡姝剛給小寶買的一雙皮鞋和玩具汽車。她嘴裡不斷地喊道:「慢點,小寶,慢點走!」
他們走過一大片碧綠的草地。小寶不知怎地絆了一跤,跌在地上。秀玉趕緊跑過去,剛想放下手上的東西去抱兒子,只見凡姝已笑吟吟地蹲在小寶面前,豎起一個指頭哄他說:
「攘攘知道小寶最會翻跟頭,來。小寶翻一個給攘攘看!」
本來趴在那兒癟起嘴想哭的小寶,果然翹起屁股,用腦袋頂著草地,兩腿一蹬翻了過去。
「小寶真乖,再翻一個!」凡妹拍著手給他鼓勁。
小傢伙得意了,爬起來照樣又來了一個。就這樣翻到第四個,凡姝猛地一把抱起小寶,把他高高地舉起,又順勢轉了一個圈,引得小寶摟著凡姝的脖子,「咯咯」地笑個不停。
凡姝也忘情地笑著、叫著,好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她那著紅色的長裙,用鵝黃絲帶紮起的長髮,在歡樂的旋轉中顯得那樣富有青春的朝氣。
這情景讓在一旁看著的秀玉既感動又羨慕。
「妹妹,你真是個一點兒心事也沒有的人。」
當小寶開始熟練地排隊玩起滑梯,姑嫂倆在石凳上坐下來的時候,秀玉感慨萬千地對凡姝說。她也許是憶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或者想起了目前生活的辛酸吧。
不過,秀玉的話可沒有說對。
沈凡姝自那天去過辛子安辦公室之後,心緒就一直不寧靜。她想得很多很多,這些難以言傳的東西除了蘊藏在心裡,就只有吐露在日記本上。
今夭下午,學校裡沒課。初夏的天氣是那麼好,太陽明朗燦爛而又不算酷熱,微風輕輕吹拂,空中洋溢著由綠葉和鮮花合釀而成的令人陶醉的氣息。凡姝真想到野外去走一走,沿著一條條田膛,去看看長得旺旺的禾苗;倘步在鄉間河邊,看那些自由穿梭的柳條魚兒和一群群笨拙地游動著的……
她愛大自然,渴望投入大自然。她覺得,自己體內有一股勃勃躁動的熱情,正在日益升溫蒸騰,只有在廣闊而清冷的大自然中,才能夠暢快淋漓地抒發傾瀉。呵,在這美好的季節,如果能夠同一二好友攜手出遊,那該是多麼美好,多麼愜意的事。這才不枉我寶貴的青春,我幸福的人生!
可惜她回上海不久,還沒這樣的朋友。本來她可以邀約天姿,但偏偏那天在辛子安辦公室,看到他們那種熟捻得近乎親呢的樣子,凡姝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何況今天這點輕愁薄怨,正與那天的拜訪有著直接關係呢。
於是,她想到了沈小寶。
沈天求為堂妹回滬接風,曾在家中設宴相待。天求對凡姝慇勤備至,但他對妻子秀玉那種揮來斥去的態度,使凡姝實在反感,唯有小寶的天真活潑卻很討得她歡心。他們在沙發上逗呀,鬧呀,把個小寶樂得笑個不停。臨走時,小寶對她依依不捨,非要跟她走不可,她只得答應下回再來陪他玩。
今天凡姝到天求家時,小寶午覺剛剛睡醒。凡姝看外面天氣不錯,一時高興,提出帶小寶上街。秀玉起初不肯。猶猶豫豫地搬出一個又一個理由,凡姝心裡明鏡似的,其實不過是因為天求事先不知道,秀玉不敢作主而已。
「哎喲,我的好嫂子,你也真是。」凡妹覺得一個女人做到這個份上,也未免太窩囊,忍不住叫起來。
秀玉卻只是苦兮兮地一笑:「你不知道你天求哥這個人,唉……」
但小寶的願望已經被挑動起來,再也壓不下去了。他吊著凡姝的腿,非要馬上就走不可。最後,秀玉拗不過兒子,也只好收拾收拾跟著他們走了。
凡姝先帶小寶在糖果店買了貼著花紙頭的大棒糖,又帶他到霞飛路的商店裡買了皮鞋和玩具,還請他們母子吃冰淇淋。可憐秀玉雖然在上海生活多年,霞飛路連一次也沒來過。她純粹是個為天求做飯洗衣的娘姨和為他帶兒子的保姆!所以今天最快活的人,與其說是小寶,還不如說是秀玉。
出於對小寶的喜愛,對秀玉的同情,凡姝把滿腔的愛和溫情施予他們母子。
他們在霞飛路上逛了好久,最後到了杜美公園。
小寶玩夠了滑梯,玩夠了翹翹板,又去玩鞦韆。凡姝把他放在那個可以伸出兩條小腿來的木箱中,就推著他輕輕地蕩起來。一下,兩下,愈蕩愈高,小寶歡快的叫聲和凡姝銀鈴般的笑聲匯合在一起……。直到秀玉猛地發現太陽偏西,時間不早,才死拉活換地把小寶拖出公園。
就在她們一邊一個牽著小寶的手,準備過馬路去搭乘電車時,一輛黑色轎車輕輕地停在他們面前。
「凡姝。」車窗搖下,沈效轅伸出頭來叫道。
「爸爸,是你,」凡姝驚喜地喊一聲,「我們剛玩過杜美公園。這是秀玉和小寶。」
「伯伯。」秀玉覷跳地喊一聲效轅,趕緊俯身對小寶說:「小寶快叫爺爺!」
沈效轅讓汽車靠在馬路邊,自己下車來。
凡姝問:「爸,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沈效轅沒直接回答凡姝的問題,卻笑笑說:
「阿姝,爸早想陪你在霞飛路買幾件衣裳。今天正好,我讓老趙先回去,我們再走走。」
凡姝其實已經有點累了,但看沈效轅興致很高,不忍拒絕,便同意了。
沈效轅正要吩咐司機老趙開車先走,凡姝突然拉住他,說:
「爸,秀玉嫂和小寶都累了。讓老趙送他們回家去吧。」
秀玉剛想推辭,效轅卻點點頭准許了。
秀玉小寶坐著汽車走了。效轅低聲對凡姝說:「阿姝,以後少和他們來往,天求那人心眼太多……」
凡姝低頭不語,效轅忙轉了個話題說:「走,前面就有服裝店,我們去看看。」
霞飛路是上海僅次於南京路的繁華街道,尤以出售各地逢新款式、最佳做工的女式時裝著名。有些店家,看上去鋪面不大,但貨物極其精美,要價極為高昂。講究時髦的上海女郎常常在這裡一擲千金,就為的是以邁赫的名牌和新奇的樣式壓倒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