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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晨薔

  深深地看了白蕙一眼,西平離開了她。他走到丁皓身邊,把珊珊拉過來,揪一下她的小鼻子說:「珊珊,我可要好好考考你,要是法語沒進步,可得打手心!」邊說邊哈哈笑起來。

  珊珊和爺爺也笑了。

  因為法文故事說得好而受到哥哥表揚的珊珊,晚飯後又得意地要顯顯彈鋼琴的新水平。一連彈了好幾首練習曲,又認真彈了準備參賽的曲子,在五娘的一再催促下,她才老大不情願地上樓休息去了。

  西平攙著爺爺回房,好久沒出來。祖孫倆不知聊什麼去了。

  客廳裡,只剩下白蕙一人。她漫無目的地踱了一會,便又習慣性地坐到鋼琴旁。由於是專修文學與藝術的學生,在學院時,白蕙每晚臨睡前總要到琴房去練一會兒琴。搬進丁家後,丁皓就告訴她,她可以隨時使用客廳裡的鋼琴。

  「那,晚上不會打擾你們休息嗎?」白蕙問。

  丁皓說:「珊珊住在三樓,又是個孩子,琴聲影響不了她。我呢,耳朵有些背了,睡覺時再大的聲音也鬧不醒我。大約正是靠著這種本領,我能活到七十多歲。」

  於是,白蕙每天睡前就在客廳裡彈一會兒琴。有時珊珊賴著不肯去睡,和爺爺一起要求她彈點兒什麼,非常樂意地做她演奏的聽眾。

  今天,她隨意彈了兩首練習曲後,便彈起肖邦的G大調夜曲。將近一百年前的一個夜晚,肖邦和喬冶桑乘船航行在海上。迷人的月色、溫柔的夜風,特別是船工輕輕哼唱的民歌,觸發了音樂家的靈感。於是在這支鋼琴曲中,就有了粼光閃閃的水波,有了詩意盎然的月夜,有了單純樸實的民歌旋律、小小航船隨波蕩漾的輕悠滑動感和情人間訴說不完的隱隱私語。白蕙不止一次地彈奏過這支曲子,但今夭她似乎與作曲者那顆熱愛自然、熱愛生命、陶醉在甜蜜愛情中的心更加默契、更多共鳴。她忘情地沉浸在自己所彈奏的曲子中。

  一曲終了,白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西平已走進客廳裡來。方纔他背對自己站在窗前,隨著琴鍵上最後一個音符的消失,他已經轉過身來,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還陶醉在樂曲中的白蕙。

  「這首夜曲你理解得很深,彈得好極了。」西平由衷地讚歎。

  白蕙站起身來:「對不起,打擾你休息了吧?」

  西平微微一笑,沒答話。

  白蕙蓋上琴蓋,收拾好琴譜,輕輕道一聲晚安,準備上樓去。

  西平朝她走了幾步,問:「怎麼,你要走了?」

  「是的。我想上樓去讀會兒書。你今天剛到家,也該早點休息。」

  「既然你已打擾了我,何不索性再坐下聊會兒?」西平伸手指指沙發。

  白蕙遲疑一下,便在沙發上坐下,昂首看著西平,意思是:你想聊些什麼,我洗耳恭聽。

  西平在靠近白蕙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我想我該好好謝謝你。」

  白蕙把頭一歪,正要開口,西平做個手勢讓她別說:「你是想問『為什麼』,對嗎?」

  看到白蕙瞪大的雙眼,西平頗為得意地笑了,他學著白蕙歪頭發問的神態,說:「我知道你這個動作的含義,那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你很喜歡這麼把頭一歪、下巴一揚,然後就出來個『為什麼』,不是嗎?」

  白蕙被他逗笑了:「算你觀察得對,但你並沒回答我的問題。」

  「為了你給爺爺和珊珊所作的一切。」

  「這不用謝」,白蕙搖搖頭,「這是我到你家來應做的事。」

  「如果說你是珊珊的老師,該為她操心,那麼你為爺爺所做的,卻完全是額外負擔。何況從珊珊的進步可以看到你化費的心血。」

  「請別忘記,丁先生,你媽媽付給我很高的工資。」白蕙的語氣中略含揄榆之意。

  西平卻益發嚴肅認真起來:「有些東西是金錢換不來的,爺爺剛才全對我說了。」

  白蕙被他的誠摯感動了,因此也坦誠地說:「我願意為他們做事。他們一個是渴望關懷、求知慾很強的孩子,一個是已部分喪失生活能力、卻熱愛生活的老人。我很願意盡自己所能去幫助他們,使他們愉快。」

  「只是你付出的太多,而能得到的,卻太少了。」

  「不,我覺得給予和奉獻能給我帶來真正的滿足。當我體會到珊珊和爺爺的愛和信任時,我由衷地喜悅、愉快。有時我甚至感謝上帝,是他突然賜予我一個爺爺和妹妹。要知道我可沒有你富有,我只有一個媽媽。」

  「我很高興你把這兒看成自己的家」,西平很感動地看著白蕙,「但不管怎麼說,我都要對你表示感謝。」

  白蕙不想再聽這種感謝的話,便換了個話題:「這次到外面跑了一大圈,收穫如何?」

  「收穫談不上。只能說給公司辦了點事,自己長了點見識而已。」

  白蕙故意逗趣:「閒的時候,是否又一人去泡咖啡館,享受那熱鬧中的恬靜了?」

  西平愣了一下,猛地想起那次在「今夜」咖啡館他自己說過的話。呵,難忘的「今夜」!一種強烈的衝動攫住了他,他搖搖頭,幾乎是自語似地說:「那裡沒咖啡館,就是有,我也不會去了!」

  「為什麼?」

  「我會想起『今夜』。」

  「今夜?」

  「是啊,我們的『今夜』,難道你忘了?」

  又需要轉換話題了,於是白蕙說:「既然你空閒時沒泡咖啡館,那為什麼不幹點別的?」

  「做什麼呢?」

  「可以寫信呀」,白蕙接得很快,似乎胸有成竹一般:「你不在時,爺爺和珊珊都很想你。我想你媽媽也一定如此。他們要是能收到你的信,不知會有多高興。可自我來你家後,還沒見你給他們寫過一封信。聽珊珊說,你在法國時也幾乎 不寫信回家。有空寧可去泡咖啡館。」

  「天啊,」西乎故意誇張地把手一舉,「你可真是個當老師的天才,有了珊珊和爺爺兩個學生還不夠,還想讓我也當個規矩的學生!」

  又是一個清新宜人的夏日之晨。

  白蕙仍是早早起床,抱著繼宗一定要為她買下的《梅裡美書信集》第一卷,到她的小天地——蝴蝶蘭花畦前的小亭子裡去了。

  周圍安靜極了,連最喜歡在清晨嘰喳聒噪的麻雀們都還在酣睡。只有一縷輕紗般的薄霧,纏繞著園中大樹的腰際,並緩緩流動、升騰……

  白蕙很快被梅裡美那優美典雅的文筆所吸引,她讀得很專心。

  可是,人的神經系統就是那麼奇怪,雖是在全神貫注的時候,也並非對周圍的一切全然失去了知覺,何況白蕙畢竟是在一個比較陌生的環境之中。讀著讀著,她忽然覺得有一種感覺,像是一股微妙的生物電,又像是一道不可見的光,在自己的背後波動閃爍。猛地,一陣戰慄沿著脊柱直爬上頸部。她顫抖一下,抬起頭來,以極大的勇氣,轉身看了一眼。

  背後什麼也沒有,只有大樹、小樹、籬笆、柵欄和柵欄外一座灰色的小樓。白蕙把視線在小樓上停了一下,只見它的一排窗戶都拉著簾子,沒有一點動靜。

  白蕙在心裡笑目己;疑神疑鬼的!

  於是,她再次集中注意力,讀起梅裡美來。然而,白蕙那敏銳的直感實在並沒有錯。只是由於距離較遠,光線較暗,她不可能看清周圍的一切。她方纔曾稍加凝視的那座小樓,二樓的一個窗口後面,那拉得嚴嚴實實的簾子其實正隙開了一條縫。在那小縫旁,一雙灼熱的、噴著近於瘋狂的火焰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窺視著她,嘴裡還在喃喃地念叨著什麼。

  這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呵。那巨淵深潭一般的眼底,彷彿活火山似的,正翻滾著噴薄欲出的岩漿。而且這雙眼睛又是怎樣地鑲嵌在那人蒼白、瘦削而失神的面龐上。當他忘乎所以地以細長而柔弱的手指,抖抖地分開窗簾,抖抖地抓住窗簾的邊緣,使縫隙不至於太大,當他一動不動死死盯著白蕙時,對於他來說世界早已不再存在,時光早已完全停駐,而他自己也幾乎變成了一具僵硬的木乃伊,僅僅多了一絲游氣而已。

  已經不止一天,當白蕙初次在園子的這個角落出現,他就注意到了。起初,他以為是夢。他躲在窗後窺視,拚命睜大眼睛。他終於發現了白蕙出沒的規律。從此,他每天清晨就早早地在這窗戶後等著白蕙的來臨……

  半個多小時過去。白蕙又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她放下書本。恰在這時,聽到有人跑步的聲音。循聲看去,只見丁西平身著一身淺藍的運動衫。正從那片松樹後跑過來。

  白蕙似乎感到有了某種安全感,一絲笑意浮上她的臉龐。

  西平也見到白蕙了。他跑到亭子裡,擦擦額上的汗,說,「白小姐,真早啊,我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起床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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