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走下幾級台階,來到門前的草坪。然後不知不覺地竟沿著草坪邊的柏油路向大門走去。夜晚的清涼空氣使他的心胸清朗許多,歡快的舞曲聲也漸漸變得遙遠了。他走得很慢,但是方向卻很清楚。顯然,他還在盼著大門口電鈴會突然響起。他怕看門的阿福因年歲大耳朵背而忽略什麼……
可是西平失望了,大門口一片寂靜。他在那裡盤桓著,意趣索然地不想再回大廳。
身後響起了高跟鞋的「橐橐」聲。回頭一看,是繼珍。
「你這個主人,把客人撂在一邊,有些不禮貌吧!」繼珍的慍怒雖然還克制著,可是西平已明顯感到。她的臉被遮在樹叢的陰影裡,眼罩雖已取下,但面容卻看不太清楚。
西平停住腳步,但沒有答話。
「怎麼,你還在等她來?這麼晚,怕不會來了吧。」繼珍的口氣變得幸災樂禍起來。
「你說我在等誰?」西平煩躁而瘖啞地低吼一聲。樹罅漏下微弱的路燈光線把他的臉照得相當兇惡而猙獰。
但繼珍並不後退,她冷笑一聲道:「要我說出名字?我看不必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究竟幹了什麼!」西平不禁怒髮衝冠地一把捏住繼珍的肩頭。
「哎呀,你弄痛我了,」繼珍尖叫起來,一面掙脫掉西平的手:「你不要凶。有人看見你和她在咖啡館,親熱得要命,別當我不知道!」
「今夜」咖啡館,那是多麼美好的值得留戀的一個夜晚!但此刻提起來,丁西平是加倍的氣惱,甚至憤怒。
「怎麼,你在盯我的梢?」他向繼珍逼近一步,虎視眈眈地問。
「剛才有人告訴我的。是陳慰芳和柳士傑。他們親眼看見的。」
丁西平想起那晚帶著白蕙進咖啡館時,確見裡面有人,當時沒注意,誰知竟是在繼宗家見過的熟人。
「怎麼樣,我沒有瞎說吧?而且,我知道你現在心煩,就是因為她沒有來!」現在輪到繼珍進逼了。
「看到我心煩,你很高興?」
「我憑什麼高興?我也犯不著不高興!」
「那你就不要多管。」
「我才沒那份閒心思來管呢。不過,我要提醒你,西平。我們畢竟是多年的好朋友;對嗎?」
「你要說什麼?」
「你要當心,西平。別看我那小家庭教師一臉正經,她早就和我哥哥好上了。我哥哥對她也很有意思。你沒見今天她沒來,我哥哥也是神魂顛倒、坐立不安嗎?可是,在認識你之後,她又撇下我哥哥,愛上了你——你當然比我哥哥有魅力多了,你家也更有錢,對嗎?」
西平一言不答,朝繼珍狠瞪一眼,便撤下她,朝燈火通明的大廳走去。
「西平,我沒有惡意,我是為你好。」繼珍在後面追著大聲地說,帶著忍不住的哭腔。
西平突然止步,回頭盯著繼珍,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聽這些。我對你的家庭教師毫無興趣!」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丁西平疲憊地準備上樓回自己房間。
大廳裡,男女僕傭們正在收拾打掃。他懶得去瞧一眼,逕直朝樓梯走去。但長順叫住了他:」老爺關照,請你到他房裡去一下。」
當西平推開文健房門時,一眼就看到林達海——他們的家庭醫師——正在給爸爸量血壓。
「林伯伯!」西平按老習慣這麼稱呼達海。達海朝他略略點頭致意,一面仍專心地注視著血壓計。
西平在椅子上坐下,遠遠朝他們倆看去。他覺得,比爸爸年長幾歲的林伯伯,反而顯得年輕,富於活力,而爸爸卻已頗顯蒼老。
爸爸是個知心朋友很少的人,但對林達海,卻無話不談。西平知道,林達海與自己家淵源很深,多年來他不但監護著丁家老小的健康,而且是丁家上下普遍歡迎的一位客人。
「血壓是偏低一些,但有限」,林達海取下聽診器,慢慢拾掇著,「要適當注意,但不要有思想負擔。開朗些,快活些。跳跳舞,聽聽音樂。不妨每天喝一、兩杯葡萄酒,你就會好起來的。」
「要不要吃藥?」文健問。
「不需要,」達海回答得很乾脆,「最好依靠自身的調節能力。文健,你體質很好,各部分都很健康。完全有這個能力。來,我們乾了這杯,我也該走了。」
林達海端起面前放著的一杯紅葡萄酒,熱切地望著文健。文健也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酒。
「文健,在外資侵入、國內企業越來越難辦的今夭,你有勇氣把中國服裝打入國際市場,而且這一雄心眼看就將實現,我祝賀你!」
他們兩人碰杯,然後緩緩地把酒乾了。
「等你凱旋回來,我再給你仔細檢查。」林達海說著就拎起醫療包,起身欲走。
「那好,等我回來,我們再作徹夜之談,」文健顯出少有的激動,緊握著達海的手。然後轉臉對西平說:「你代我送送,叫老劉開車送你林伯伯回家。」
西平陪著林達海下樓來到客廳,隨即讓長顧去叫老劉把車開來。直到汽車開走,他才重新上樓。
他發現爸爸的房間已經熄了燈,媽媽房間的門卻半開著,有悠揚的小提琴曲從裡面飄出來。他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就推門走進去。房間裡是兩個人:原來爸爸到這邊來了。
方丹身著睡衣坐在床邊上,夾著香煙的右手拄著額頭。文健坐在離她遠遠的那扇開著的窗旁邊——他怕聞煙味。西平進來之前,他們不知在談什麼,反正西平進來時,他們正沉默著。
「這星期二,我動身去巴黎」,文健示意西平坐下。也許是他還沉浸在剛才林達海的話所引起的激動之中,很有些感觸地看著兒子說:「從你外公在法國辦起的一個小小的絲綢銷售店,擴充成今天在巴黎的中國絲綢服裝銷售展覽中心,真是不容易啊。」
西平也很感動,說:「我知道爸爸為此付出的心血。」
文健被西平這麼一說,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馬上恢復了平日那種一本正經的樣子說:「臨行前有些事要對你交代。」
「媽媽也一起去嗎?」
「那邊的展覽大廳還需裝修一下,另外還有些準備工作要做。你母親等正式開張前才去。」
「爸爸走後,國內的事是否由金副總裁負責?」
「是的。但他會充分尊重你的意見。我不在期間,你對公司的事要格外留意。另外,原計劃要到江浙各收絲繭行去看看,可以照舊進行。」
「好。」
「還有一件要緊事,巴黎的中心開張時,要有一連幾天的慶賀活動。你媽媽在那幾天穿用的幾套服裝,由你設計。這是你媽媽的意見,我也同意。」
文健說著朝方丹看一眼,方丹點點頭,然後她又故意與西平逗趣:「別忘了,我在穿著方面是十分挑剔的呢!」
文健嚴肅地接口:「不要小看這件事。這是一次重要的廣告宣傳,你的設計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圖紙畫好後,找公司的服裝總設計師磋商一下。」
西平說:「我會盡力而為。」
文健略一沉思,又說。「家裡的事,爺爺、媽媽、妹妹,我也交給你了。」
「放心吧,爸爸,我會照顧好他們。」
「我在巴黎籌備好一切,會打電報來的。」說著,他又扭頭問方丹:「你看你有什麼事要我在巴黎先辦的?」
方丹搖搖頭。「那好,我過去了——明天還得到公司去處理一些事——你也該休息了。」
「晚安,媽媽。」西平也站起來。
「西平,你留一下」。方丹邊說邊走過來。
文健輕輕把門帶上,獨自走了。
方丹拉著西平的手,一起在長沙發上坐下。她盯著他看,好一會兒沒開口說話,母子倆就這麼靜靜地相對。一時間,只有小提琴那如泣如訴的旋律,在室內輕輕飄蕩。
「媽媽,你在想什麼?」
「在想你。我看你心裡不高興,西平。」方丹的聲音充滿慈愛和關切。
「哪有的事!」
「你親手製作的那頂紫色花冠,今晚我怎麼沒見到?它的主人沒來嗎?」
「也許她臨時有事。」西平不想在母親面前表現得那麼激烈,但掩飾不了神色的黯然。
「找個機會單獨邀請一下,怎麼樣?」
「不要!」西平脫口而出,但立刻覺得這未免過於拂逆了母親的好意,便稍稍緩和地補充:「現在不是時候……」停頓了一下,他又淡然一笑:「爸爸走後,我會很忙的,不是嗎?」
他想用輕鬆的神態、語氣消除母親的疑惑。
最期六下午。法租界愛多亞路和虞洽卿路口的「大世界」遊藝場附近。
這是上海灘的一扇窗口,非常集中、非常突出地反映著舊上海的畸型繁榮和極度嘈雜。這裡一年四季都是人頭擠擠,鬧鬧嚷嚷。「大世界」各劇場裡的音樂聲、鑼鼓聲時時傳出;放在靠近門口的大廳裡的那些「哈哈鏡」面前不斷響起好笑聲和驚歎聲,吸引了許多人在「大世界」門口的鐵柵欄邊不肯離去。這裡的票房一天到晚亮著綵燈,張開大口貪婪地吞食著滾滾而來的錢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