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伽」一曲訴情,埋了它埋了情;相思豆一顆如心,埋了它,也將心埋起來。
他雙手合十,默默無語。
我佛慈悲,渡天下癡妄不醒的人。這該是最好的收拾。
別了。
他站起來,最後一次拜別,然後大步踏下隴丘,頭也不回地離開。
第四章
桃李依依春暗度。屈指西風來,流年暗中在偷換。
越兩年,元和八年。
一開春,小喬便爭氣的替夫家又生了個兒子,連同前胎,兩年多內連生了兩個壯丁。王家高興得合不攏嘴,小喬回娘家坐月子,公婆很捨得的花了幾個錢為小喬置補品,還讓她帶了一堆伴禮回家,對小喬十分厚待。
張大郎也覺得十分有面子。加上大喬去年亦順利再為家裡添個男丁,且這兩、三年風調雨順,收成豐碩,他可說是心滿意足。若說有什麼遺憾,大概就是二喬了。十八歲一個大姑娘家,還待在家裡,尚未出嫁,不免惹人閒話。這一點,張大郎一直耿耿於懷。
其實,上門提親的倒也不是沒有,怪的是談成的偏偏沒半樁;二喬又被動消極,老是那一句她不要出嫁,就這樣,她的婚事一拖便是多年。
「有人在嗎?」一個年約四十多歲、面色擦得粉白的婦人走進來。天氣剛轉暖,也不熱,她手上拿條紅巾子,卻徑往額頭擦汗;一張菱角嘴往兩旁翹,還沒開口就先起笑。
張大郎聞聲出來,見到那婦人,立即堆起笑,熱絡道:「原來是王媒婆!快請坐!妳一路辛苦了。」
「哪裡。」王媒婆客套一聲。扭著屁股,將自己碩大的身軀安放在椅子上。
張母和大喬從房裡出來,看到王媒婆,連忙端了一杯清茶奉客。
「多謝。我口正干呢!」王媒婆道聲謝,咕嚕地一口氣就喝掉半杯。
「真不好意思,大老遠勞煩妳跑這一趟。」王媒婆住在鄰村,專門為附近這幾個村莊的男女說媒牽成,一趟路跑下來,來回少說也要個把時辰。
「這本來就是我的差事,你們找我,是看得起我。」王媒婆寒暄兩句,又吃口茶,順了順喉嚨,道:「聽說你們家小喬剛生了個胖娃兒,恭喜啊!」
「多謝,那是小喬福氣。」張大郎欠欠身,邊說邊調整坐姿,露出一絲焦急。「今天找妳來,是為了我家二喬的事。」他停頓一下,轉向大喬。「二喬呢?去找她出來。」
跟著又道:「我這個二女兒都已經十八了,還沒有個人家。我找妳來,是想請妳幫忙多留意,找個適當的人家。」
「說什麼幫忙!這是我分內的事,你儘管吩咐就是。」王媒婆諂媚地笑了笑。
二喬在廚房裡忙,燉了一鍋雞湯要給小喬補身子,臉上沾了點灰,也沒稍事修飾,便跟著大喬走到前廳。
「有客人?」乍看到王媒婆,她楞了一下。
十八歲的她,迥異於大喬圓潤豐腴的體態,長得濃眉大眼,嘴巴大而挺翹,身子卻纖細修長得如弱柳一樣,水一般柔淨,有一種娉婷的美。但看起來似乎羸弱了些,不太健康。
「這位是二姑娘?」王媒婆上上下下打量二喬。
她臉色不動,心思卻飛快轉動計較起來,不禁暗暗皺眉。天朝從高祖皇帝開朝立代以來,無不崇尚豐嫩多汁的女子體貌,像先代開元星帝寵幸的楊氏貴妃就是。上選的女兒家更是體要豐、身要強健、容貌要端巧柔和。這個二姑娘,太過纖細了,簡直單薄。
這不是不好,就是偏差了。模樣兒是好看,但美得不夠健康端莊。
「二喬,這位是王媒婆,爹央她幫妳說親。」看二喬一臉疑惑,大喬插嘴解釋。
媒婆?二喬表情陡然一變,眉頭立刻顰蹙起來。
「爹,我不是說過了,我還不想成親。」
「女孩家不成親怎麼行!」張大郎打定主意,不管二喬怎麼說,這一次,他可是吃了秤鉈鐵了心。女兒家惟有嫁人才是正途。都怪她跟那薛素雲太親近了,所幸薛家就快搬走了。
二喬都已經十八歲了。女孩家一過了十八,就已經是「大齡」了,佳期已誤,再好的條件也難找到好人家。他只盼能在她滿十八之前,趕緊將她嫁出去。
「就是說嘛!」大喬附和道:「妳別再說這種瞎話。二喬,妳都十八,馬上就十九了,再不嫁人,可就真的沒人會要了。」
「那正好,我一輩子不成親嫁人。」二喬輕聲回嘴。
「不許再胡說八道!」張大郎斥道。「我跟妳娘就是太順著妳,但這回可由不得妳。爹娘會替妳作主,幫妳找個好人家。」
「爹!」她不要什麼好人家,也不要成親,她什麼都不要。
「妳甭再說了,爹都已經決定了。」張大郎不理女兒的抗議,自作主張,道:「不好意思,王媒婆,讓妳看笑話了。一切還要多拜託妳,勞妳費心了。」
「你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王媒婆拍胸脯打包票。說這個親,困難度是高了一點,但她們當媒婆的,死的都能說成活的,把瞎貓配給死老鼠也不是不可能。她諂笑道:「我一定會回你好消息,你們只管等著,等著幫二姑娘抬花轎辦喜事。」
完全無視一臉不情願的二喬。反正女兒家嘴裡都是這麼嚷嚷,一旦親事說成了,哪個不是歡歡喜喜的上轎!
二喬眉頭鎖得更緊,笑顏展不開。大喬過去,寬慰她說道:「妳別擔心,二喬,爹一定會幫妳找個好人家,不會讓妳受委屈的。」
她哪裡擔心了!她只是……只是……
心中始終有個身影;那個身影,漸漸在模糊了,但的確存在。因為那個存在,過盡千帆皆不是……
在她心底,也始終迴響著那淒美又哀涼的胡笳聲。
☆ ☆ ☆
馬車一路奔馳。由洛陽往西,不停地朝長安城飛奔而去。似乎馬車內的人很急,連窗子都緊閉,無心觀賞明媚怡人的春光。
「崔福,速度慢些,不必趕那麼急。」車窗打開,一個年約三十歲的男子探頭出去說道。
「是的,大少爺。」趕車的小廝立刻回道。
馬車慢了下來,不再顛晃得那麼厲害。男子轉頭對身旁另一名較年輕的男子道:
「從誡,你且抬頭看看窗外,春花都開了,景色相當怡人。」
「不過荒郊野外,有什麼好看的。」對他大哥慇勤的建議,崔從誡不感興趣的瞄一眼。這一路從洛陽西回,他一直是這般意興闌珊的態度,還在為那件事覺得氣悶。
崔家在長安城西市經營福記布莊。福記在長安城內說大不大,說小倒也還稍具規模,雖然比不上那些老字號,生意亦不惡,算得上是殷實的商家。店務現在由崔老爺與老大崔從簡掌理,其它兩兄弟輔助,穩紮穩打,守成有餘。
崔家三兄弟,老大從簡、老二從樸皆已經成親。崔從誡行末,才剛行過冠禮。因為兄長都已經成親生子,他也就不急,過得悠遊自在。不過,男大當婚,成了家好立業,家裡為他說親,他倒也不排斥。問題是成親的對象。
雖說豐腴圓潤的女子好風情,但看多了家中姊妹姑嫂粗腰肥臀、木桶般的身材,他實在倒足了胃口;一反時興,私心喜愛的是楚腰纖細、窈窕輕盈的姑娘。然而,他爹娘挑選或者媒婆相報的,不管大家千金也好,小家碧玉也罷,都離他的喜愛甚遠,令人氣悶得很。
「你還在為那件事生氣?」崔從簡道:「其實,這也不能埋怨爹娘,你這個也不要,對那個也搖頭,遲遲不拿定主意,他們當然要替你作主了。」
「那些姑娘,我沒一個中意,怎麼拿定主意!」
「你也太挑剔了吧?我聽說,那些姑娘姿色都不差──」
「大哥!」崔從誡悻悻地打斷從簡的話。「要娶親的人可是我!我可不想娶個我不喜歡的人,日日還得與她同床共枕!」
「從誡──」
「你別想再說服我,不依的我就是不依!」
對這件事,崔從誡的態度相當固執。他別開臉,目光掉向車窗外。馬車正經過一處不知名的村莊,從驛道這裡,遠遠的可望見遠處的山丘,山丘上似乎有幾個人影在放紙鳶。
他心中驀地一動,飛快閃過一個印象,急忙叫道:「停車!崔福,快停車!」
崔福連忙勒停馬車。馬車速度原已放緩,因此倒沒有引起太大的顛撞。
「怎麼回事?從誡,你為什麼突然叫崔福停車?」崔從簡連聲追問。
「我記得好像是這裡……」崔從誡喃喃自語,沒理他大哥的詢問,對崔福喊道:「崔福,咱們現在走到哪裡了?」
「這個嘛……」崔福看一眼四周,回道:「應該離富平縣不遠了。再走個十多里路,約莫就到長樂驛站。」
長樂驛在長安城東十五里的地方;富平縣也在長安城東邊,離長樂驛不遠。
「是嗎……快掉頭,回到剛剛經過的那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