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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林如是

  實在,薛母也覺得有點累,沒什麼元氣。她欠欠身,歉然道: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奉陪了。素雲,替娘好生招待光藏師父,可別怠慢了。」

  「我會的,娘。」

  薛素雲扶著她娘進房裡休息。不一會出來,沏了壺熱茶,倒了一杯給光藏。

  「多謝。」光藏接過茶,緩緩喝了一口。

  他對著窗,窗子正開,院子飛落幾隻雀鳥,在樹間嘰嘰吱叫。他目光逡巡,若有似無地,浮出淡淡失望。

  沒有。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是錯過了嗎?還是……

  他望望薛素雲,問不出口。

  這些年給薛母送藥籤,是他能遇見到二喬的主要緣由。每當他來,她多半會在這裡,但今天……

  「這些天,二喬家裡忙,沒能過來。」薛素雲閒話家常地,半解釋。進私塾館的女童日漸增多,她有時忙不過來,二喬便會過來幫忙教導女童。

  原來……

  光藏壓下失望的心情,收回目光,撞上薛素雲的眸眼。薛素雲微噙著笑,正望著他。

  他心慌起來,驀然紅起臉,不由得幾分狼狽。

  「光藏,」薛素雲一副若無其事。「你跟二喬認識也有一段不短的日子,你覺得二喬如何?」

  「二喬姑娘聰慧大方,而且明曉事理,無可挑剔之處。」光藏避重就輕。

  「我不是問這個。你喜歡她嗎?」

  啊!光藏一陣困窘,吶吶地吞吐道:

  「妳……怎麼會突然這麼問?素雲小姐。這……我……」

  「我沒別的意思,也沒有惡意。」薛素雲道:「只是,我聽說她家裡打算找人為她說親,像二喬這般聰穎,登門的人一定不乏其數。」

  說親?

  如雷轟頂,轟隆的,震得光藏什麼都聽不清。

  「妳是說……」問不出口,心沉甸甸。

  「二喬已經及笄了,也該當成親嫁人。」

  是的了。她也都十五了……

  「說的是。女大本應當婚,生兒育女,遵循婦道。」光藏微微一笑,看似他一貫的沉靜,卻藏了些許勉強。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光藏。」薛素雲像有些失望,微微搖頭。「我有個疑問,光藏,若是二喬不能嫁得她中意的人,你還認為她應該成這個親嗎?」

  光藏避開薛素雲的目光,回道:

  「二喬姑娘的父母一定不會委屈她,會為她找個好人家的。再說,感情之事,是可慢慢培養的。」

  薛素雲卻笑起來,笑得苦澀,竟然搖頭,似有什麼感觸。

  「感情這事,即使有約定盟誓,也是不作數的。」她猛然抬頭,逼視光藏。「我問你,設若你和二喬成了親,二喬卻──卻同我一般,無法受孕生子,綿延子嗣,你會怎麼辦?父母之命難違,傳宗接代之責又大,你已經別無選擇了,你會會休棄她嗎?」

  「素雲小姐,我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成親的。」光藏迴避著,答得為難。

  「我明白。但我是說『假如』。」

  光藏不語,沉默了許久。

  設若是他,他該怎麼辦呢?但他是不能成親的,不會有這難題。然而,若是他們──他……與她許了盟誓約定,那他──

  「設若是我,」他終於緩緩抬起頭。「不管是什麼原因,我都絕不會離棄她的。」

  設若真有那一段姻緣,那他──與她,只盼天涯與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但可能嗎?

  曾幾何時,他心中竟起這般的妄念?

  我佛啊……一切是不可說。

  ☆  ☆  ☆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遶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這是青蓮居士李太白的詩句。前兩、三年,二喬與其它女童,尚念得滋滋有味;然而,現在她也和大喬一樣,解開了女兒的雙髻,綰起一頭烏亮的秀髮。

  右階上覆滿了青苔,路滑,稍一不留神便容易滑絆著腳。她稍稍撩起裙襬,踩得小心翼翼。

  離開本寧寺之前,她刻意繞往廂院,逗留了一會。但她還是沒能見到光藏;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寺裡。

  這般,又一次錯過……

  唉!

  她輕聲一歎,緩緩拾級而下。石階下,一個灰青色的身影卻正緩緩拾級而上。她目光低俯,他抬頭仰視,目光不意相遇──

  「光──」她怔住。哎!巧合嗎?

  他亦怔愣住,沒意料到。

  「光藏!」她脫口喊出來。身子剛動,腳下驀地一滑,往階下摔去。

  「當心!」光藏不及思索,一個箭步飛奔上前接抱住她。

  等兩人站穩時,二喬臉上一團紅暈,光藏更是尷尬得不敢直視二喬。

  「方纔多謝了。」走下石階,二喬才輕聲道謝。

  「哪裡。」光藏答個禮。

  便不再言語。兩人間的氣氛變得生疏沉默。

  隔片刻,二喬抬頭偷覷他一眼,隨即又垂低頭。光藏的神態如常的雍和沉靜,絲毫沒有異常之處。那麼,是她嘍。心頭不安的怦跳,沒緣由的羞赧及欣喜,都只是她自己意識得太過。

  她看他,是沒她那種怦跳及不安的,不禁有些失意,再想及她爹娘要找人為她說親的事,臉上頓時失了光采。她勉強振作,抬起了頭──

  「你怎麼會在這裡?」光藏亦轉頭,兩人同聲出口。

  這巧合,讓她不禁噗哧笑出來。眼波輕微流轉,流洩出他熟悉的那股童稚不拘的女兒態。

  他心下這才暗暗鬆口氣。乍相遇,她散發出的那種女子的嫵媚韻致,教他不禁一呆,不敢凝視。近兩年,每回遇見,他每見她多添一分嫵媚清麗,不再是那個疑問處處的小女童。他內心開始變得不寧,既期盼又害怕,既不安且忐忑。

  「我陪我爹娘他們到寺裡上香。」二喬笑道。

  光藏點個頭,亦笑道:「我送藥籤給薛老太太,正要回寺呢。」

  「幸好在這裡遇上了你。我還道這回又錯過了呢。」

  是啊,幸好。光藏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不知不覺走到了隴丘,丘上幾名小兒在放紙鳶。二喬顯得沉默,光藏見她眉間微蹙,覺得奇怪。先前她還有說有笑,怎麼一下子的工夫就掩上一層陰霾。

  「妳有心事?」他探問道。

  二喬「嗯」一聲,咬咬唇,欲言又止,有些煩躁。還是老實說道:

  「我爹娘說要找人替我說親。」

  「這樣啊。」有些慶幸他已經先從薛素雲那兒得知,這會才不致於太錯愕。「這是喜事,妳應當高興。」

  「高興?」她睜大眼睛,瞪著他。

  明知不該,他心中竟有一絲期盼,盼她能像小女兒時那般,說他說的全是混帳話──

  「算了,不說這個了。」但她沒有,只是別開臉,轉開話題,道:「瞧!小童們放紙鳶,好像挺好玩的。」

  小兒們放紙鳶放不高,正覺得沒啥趣味,有兩個竟丟下紙鳶跑了。二喬走過去,撿起紙鳶,遞給光藏;撿起另外一隻,笑道:

  「我們也來放紙鳶吧,看誰的飛得高!」

  「這不太好吧……」他一個出家人,怎麼好意思。

  「不礙事的。」她欣然笑起來,笑得嫣然。

  看她心情那麼好,光藏不想破壞她的興致。紙鳶乘著風勢飛揚起來,越飛越高,變成一個小小的點。

  「哇!」她一下子笑開,相當孩子氣。

  光藏不禁跟著笑起來。兩個人的身影夾在幾名小兒之中,其實並不顯得突兀,只是有些突出。不過,儘管突出,那氣氛卻相當和諧。

  「那是哪家的姑娘?」丘下,遠遠的驛道上一輛馬車正巧經過,馬車內一名年輕男子探頭詢問。遠遠望去,隴丘上的二喬身影因著光,像灑了一層金粉,面貌雖然模糊看不清,但感覺十分動人悅目。

  馬車內另名男子,望也不望一眼,不感興趣道:「這種窮鄉僻野,住的全是些粗鄙的人家,不就那些莊稼漢的婆娘女兒,能有什麼閨秀千金。」

  「可是──」

  「快快把窗子關了,從誡。沒什麼好看的。」

  年輕男子遲疑一下,關上窗子,馬車一下子去遠。

  對那一切,二喬渾然不覺。天色漸漸在昏,小兒們一哄而散,隴丘上只剩下二喬和光藏。

  那紙鳶飛得極高,幾度要竄開。二喬索性放了手,任憑它隨風飛走、去遠。

  「真好!」看那飛遠的紙鳶,她竟不禁起幾分羨慕。

  天地是那麼大,那麼大……她還在想,感覺到目光,是光藏。轉過頭,對他笑了一下,道:

  「你也把紙鳶放了吧,光藏。」

  光藏跟著放手。仰頭望著飛高飄遠的紙鳶,悠悠說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慮一件事,不知該不該……」

  「什麼事?」二喬問道。

  他收回目光,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同她說的,便老實道:「我入本寧寺已經八年,我想,該是時候了。我想傚法前輩高僧玄奘大師,赴天竺取經。」

  「天竺?」那麼遙迢!二喬不禁輕呼一聲,發著抖顫聲道:「不行!我不許你去!」而且,他這一去,她怕是再也見不到他!

  「二喬姑娘!」光藏低呼,且驚且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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