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
依據他的調查,十三年前,謝孟宗擔任建德知府,後來轉調安慶約莫五年時間,之後便受命上京,升兵部侍郎。
也就是說,他與她之所以會在廣平寺相遇,只是因為家人帶著她到杭州遊玩。分別之後,謝府即舉家遷往安慶,他卻一直誤以為她是杭州人氏。
一個無名無姓,原籍洛陽的小女孩兒,任憑他在餘杭一帶瘋狂尋找,當然還是找不到人。而她遺忘了兩人相處之時的所有記憶,在平安回歸之後,謝侍郎為了保護女兒,也封鎖所有消息。
對外,沒有人知道侍郎府小女兒曾經走失之事:對內,寧香只得到被過濾後的訊息。當年救她一命的寒君策,亦不可能知道他與她曾有過的交集,更何況他那時還是無名之輩,而寒君策對於墜崖之人的生死也漠不關心。
在查無訊息之下,他只能被迫接受她確實已經喪命的可能性。
兩人就這麼一路陰錯陽差地分道而行,直到他無意之間再遇到她。
「擎烈。」她靜靜看著沉思中的他,突然開口喚道。
「嗯?」
「我的記性向來很好,身體也幾乎是無病無痛的……」
「所以?」
「所以,我一直不明白為何獨獨漏了那一段記憶,甚至連為何病了都記不起來。」語調有些低,臉色有些沉,她的眼底有著些微的惶恐。「到最後,我不得不開始猜想,我之所以會忘記,是不是由於我做了怎麼不該做的事,導致我壓根兒就不想記得?」
「別想那麼多。」他緊摟著她安慰道。
知道事情的始末時,他已能猜測到她之所以失憶的原因,尤其在她親口提及之後,他更是確定了。
對那個小小的女孩兒來說,親眼看見身邊之人所有的災難,都會認定是她自己所造成的。
隨從們遭難是如此,他會遇險也是如此,在她單純的想法裡,認為是她害了他們。
是她成為了別人的負累,而不是起因於任何無法抗拒的天災人禍,或者其它緣故。
在承受不了自責之餘,她便直覺地選擇遺忘。
那樣血腥的記憶、那種無法承受的傷痛,或許……不記得了,也是一件好事吧?
「可是,被我遺忘的片段之中,有你的存在,是不?」燦亮大眸直盯著他,見他沒有否認,她的表情滿是遺憾。「我們是不是曾經許過怎麼盟約,而我卻不記得了?那種感覺,就像是我負了你,讓你獨自承擔所有。我好希望能快些想起來,想起與你曾共度的過往……」
「我們的過去,只要我一個人記得就夠了,」他伸出手指輕壓住她絮叨的唇,止住她的自責。「重要的是,我們已經成親,妳與我在一起,至於過往,記得與否都已經不再重要。」
「擎烈,」她感動地看著他,眼中有些水光,試圖故作揶揄:「聽你言下之意,讓我突然有個奇怪的感覺,說不定啊,你那時候被我煩到受不了,所以,根本上你自己才是那個最不想記得的人,是不是?」
「妳說是就是,我只執著於我的堅持。」他撫著她的眼瞼、她的臉。
她偏轉頭,面頰在他的大掌中摩挲,輕聲低語:「在外人眼中的你,是一個霸氣冷魅的幫主,但真實的你,卻是個剛直又寬容的男子,難怪身邊之人,如果是夠瞭解你的,總是願意死心塌地跟隨。」
她的夫婿,是一個擁有絕對領袖魅力的男子,總能吸引人衷心追隨。
對幫眾來說,他是說一不二、要求極為嚴厲的幫主,而實際上,他卻是極為重情重義的人。
拿他和玄膺來說好了。雖然他明白玄膺可能聽命於誰,也設想過兩人日後反目的可能,然而卻仍真心視其為金蘭兄弟,即使在懷疑玄膺的忠誠之時仍給子信任,這是他過人之處。
能忍,亦能放,對她的感情如此,對下屬的任用亦是如此。
在嚴厲的表象之下,其實是比任何人都寬厚的性情。
「或許這也只是妳眼中的我。」他輕笑,不認為自己真如她所說的,也不習慣為自己辯駁怎麼。
「所以,我願意死心塌地跟隨你啊!」她朝他露出甜美的笑容,揚起的俏臉上有著驕傲。
聽見她的訴情,看著她自得的表情,以及漸漸懂得溫柔的樣態,讓他心思狂動,不由自主地欺吻她上揚的菱唇。
其實,寒君策那一番問話,才讓他驀然驚覺到自己的幸運。
二十一年前,在郾城東南的寒家莊發生了一件震驚朝野的滅門血案,其中牽涉超過一百三十四名冤魂。
原本因為查無寒武城主身世背景,讓他生疑,於是推測寒君策便是血案遺孤,而寒君策乾脆的反應則給予他最直接的證實。
推算年齡,寒君策在遭遇滅門之禍時,不過才是個八歲左右的孩兒;反觀他在遭逢變故時,年紀已有十四,思慮、性格已經大致成形,對於人倫的溫情,早已根植腦海。
家變發生後,他雖然滿心憤恨,卻仍有她的出現來吸收他所有情緒;五年之後,在他的心逐漸走向麻木時,她又再度出現,帶回他的情感,也讓他重新體會溫情,進而願意敞開心胸面對週遭。
他的遭遇雖說不幸,卻也因為她而總可以見得光明。
當自己以為她已經喪命後,遭到背叛的懷疑與痛楚讓他再次關鎖心門,無法信任他人。
也因為有這樣的不信任與懷疑,所以他表面上充分授權,暗地卻也密切注意幫內務執事的一舉一動,尤其是玄膺,因此得知他與皇城之人有所往來。
對此,玄膺也是瞭然於心的。
他不只懷疑玄膺的忠貞,他其實也懷疑那幫匪徒就是玄膺所殺,而寧香……是間接死於玄膺的手。只是因著曾有過的救命之恩、硬被套上的兄弟之義,以及從對方眼中時常可見的真誠關懷,都讓他寧可壓下懷疑,保住情份。
這八年來,他自我封閉,對人再也無法投注全心信任,其中所走過的掙扎與痛苦,皆可說是導因於她。但她不會明白,他也不願讓她知道。
太多的牽扯,會引出過度的想像和自責,他卻只希望每天都只見到她的笑容。
所以她不記得他、不記得曾有的過往,真的完全沒關係。
重要的是,她願意花心思看他,願意瞭解他、懂他,願意自行戰勝心魔,一步一步走向他。
她為他、為自己而做的努力,遠勝過對記憶的苦苦追尋。
花這麼多時間尋她,等她,嘗盡感情裡的酸甜苦澀,這一刻,所有傷痛都在她滿足的笑容與凝淚的溫柔中煙消雲散。
許是天意吧?他的情緒,在十三年前,全給了她;他的喜樂,在十三年後,全繫著她。
天將明時他就必須離開,不能讓府內的人知道他曾經來過。
但是無妨,也許不需要太多個天明過後,他就能完全擁有她……
也許不需要太多個天明過後,他就能驕傲地昭告天下:寧香,是他的妻!
第十章
寒武城主不僅信守諾言,而且還很大方地送他們一個驚喜。
也不知道他動用了怎麼手腕,不僅讓皇太后乾脆地答應取消國舅府與謝家的婚約,更由皇上親自為二人下旨賜婚,佳期擇定於隔年元月十五上元節。
出於為人父者對愛女的心疼與不捨,謝孟宗堅持謝寧香必須風風光光地由洛陽出閣,所以嚴擎烈只得更改計畫,由玄膺先行回返蘇州,自己則留在洛陽遙控與主持幫務,並成功地讓蕾龍幫在北方多了好幾個據點。
大夥兒心知肚明,朝廷此舉是為了拉攏蒼龍幫,藉由如此順水推舟的恩情與蒼龍幫在江湖的威望,以更穩固皇上之位。
這樣的做法究竟有沒有收到他們期望的成效姑且不論,倒是蒼龍幫為了感謝皇上的成全,特別進貢他們即將鬻售的新產品,名日「霄漢風華」。據說皇上相當喜愛,下令上元節時,境內各州府治皆須燃放。
於是,在街上燈燭輝煌、處處火樹銀花的上元節,天空間也同時從境內各地燃起亮眼煙花。
在天上人間皆如此璀璨的時刻,她,謝寧香,再嫁了!
因為嫁的是同一個人,所以在風風光光循禮嫁入嚴家門後,她就秉持著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的氣度,扯下頭巾,陪著嚴擎烈出現於筵席間,一同招待賓客。
令謝寧香最開心的,莫過於失蹤已經近四個月,毫無一點音訊的師父璩若影也前來道賀,縱使她滿臉不甘不願。
嚴府傳家之寶--九轉騰龍璧,經過長時間的消聲匿跡後,終於公開於世人眼前展露風華。
根據幫主夫人的宣稱,有能力勘破其中玄機者,即可獨得藏於璧中的豐厚獎賞,時限只及於今夜。
獎賞到底是怎麼沒有人知道,只見一大群人,不論文士還是武漢,圍在璧旁指指點點,討論得不亦樂乎。最後有人呼籲乾脆集思廣益,獎賞大家均分。更有人驚艷於其精細的雕功和機關,商請蒼龍幫複製這一類形制的飾品販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