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騎馬已有段日子,馬兒奔雲寂寞地咀嚼草料。
她輕步徐移到槽旁,奔雲發現熟悉的氣息,一陣低嗚,有若悲傷的哽咽。
馴馬師聽聞馬叫迎過來,說是兩周前她訂做的騎馬裝已經送到,請她去試。
她擠著笑剛要離去,不想卻給奔雲咬住大衣後擺,它捨不得她走。
這情景怎能教她不感傷,只此一次的接觸就已讓馬記住了她,孤單之時需要她,將心情放心的交給她。多諷刺!她只騎過它一次,連草料也沒餵上一口,它卻交付了依賴與信賴;而她的丈夫……想來也只是徒增煩惱。
再也忍不住委屈—狄紅羅摟著奔雲的脖子,把臉埋在馬鬃裡淚如雨下。她拉開門欄,牽出奔雲,翻身上馬。她需要一種超越的速度,能將整顆心和思維拋在身後的速度,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了。
馬場的盡頭延伸入山腳的林子,林中樹木枝繁葉茂,抽出蒼翠的枝埡密密相連,籠起綠色的天空。狄紅羅緩緩下馬,身子倒向樹下的綠地,像臨死前的人疲乏的合上眼,這一段路已耗盡了她的元氣,可她的煩惱還在,問題猶存。
不知觸動了什麼,她腦中閃過許多的片段,像快轉的電影鏡頭,不停更換背景,卻重複著同樣的音樂 小提琴,有母親的聲聲輕喚,有龍冶冽的字字徐吟。
畫面戛然而止,停在一列疾馳的地鐵上,她的記憶穿透時空,看到了小時候。棉布褲、髒球鞋、刺一樣的短髮,懷中青白的骨灰罈,她一直埋著頭,肩膀抖動,不時有近似斷氣的聲響。她急於過去安慰,卻像被吸進宇宙黑洞,穿越流動的畫面,跌回現實。
狄紅羅的手沉重地覆在臉上,淚水沿著指縫浸入身下的土地。她深深地明白,從接過母親最終安身的小罈子起,她就不可逆轉地走向孤獨,只能自己愛自己。
她自始至終認為自己是個強者,雖然無家可歸、無港灣可避,然依舊堅韌不餒。事到如今,她挫敗地承認她誇大了自以為的堅強獨立。
母親生前是天,逝後是神,一直不離她左右;現在則換成了龍冶冽,可一瞬間,什麼都清楚了,也就什麼都不見了。
內心深處她仍然不忍責備龍冶冽,只能一次次揪痛自己的心。
當越來越多的人在情感遊戲中以「只愛一點點」的實用主義哲學縱身情海,追波逐浪;當最浪漫的愛情簡化為最單純的性,在這個不純真的年代,在愛情變得似是而非之後,她竟還有這樣的追求和渴望 與心愛之人不離不棄,一生相隨。
活該受罪!
狄紅羅完全沉浸在自我厭亞心中,忽然聽到奔雲的低嗚,警惕地起身環視,無任何風吹草動,只有半點斜陽半抹紅。
「你在提醒我到了回家的時候嗎?」
奔雲靠向她,馬尾輕甩。
她強綻笑顏,俐落上馬,「回家羅!」可是回到家該如何面對他,才一同上班就出狀況,怎樣能風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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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證明她多慮了,他已打過電話說要晚歸。
狄紅羅瞬間冷笑,馬上換了一副知情瞭解的面孔,狼吞虎嚥用過晚飯後將自己鎖入書房,腦中一片空白,一動也不動。
而室外有人仰望這一窗燈火,不動分毫。不知多久,龍冶冽深深地歎了口氣,揉了揉發酸的頸背。雖已入冬,然好風如水,淺淺清涼沁入他的肌膚,面頰和手指在一點一點地變冷,彷彿他的生命在夜風中一寸一寸地變薄。
這是一個好天氣的夜晚,每顆星的顏色似乎都不一樣,透過淚眼看它們,每一顆星都迸散出長長的暈線,就像遙遠的,神秘而溫柔的呼吸,整個蒼穹在他頭頂水渦般旋轉,這使他想到梵谷筆下狂野飛旋的星空,他看到常人不常看到的風景。
他自語:「我終於知道梵谷是真實的,失真的倒是我這樣的凡人,假到不敢面對孕育於平凡瑣碎中的激情,誤會背後的澄清。」他竟未能將愛與悔擺上檯面,就這麼耗著,希望她明白他含蓄的言行下對她的愛。
她離開公司後,他亦無心逗留,不知不覺回到陌上花,取出小提琴,有一下沒一下地拉著,整個牧場都躍動著她的剪影,讓他無法專心。
是的,他愛她;然而,無從訴。君若無情莫問愁,他有情,所以有愁緒。
遠遠地望著她策馬遠去,抖落一身哀愁,他卻只能借樹幹掩去半側身軀,怔怔地出神,獨自懊惱。
今天,原本是個幸福的開始……
而另一方,狄紅羅扳著指頭數,可以投靠的人也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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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窩了十多天,冽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單野薔撲上床,一把掀掉蓋在狄紅羅頭上的被子。
「少跟我提那個負心漢,再提我就拆了你餵狗。」狄紅羅口氣不佳。
「有本事你卸了你口中的負心漢啊,欺負自己的貴人有個屁用?」
「貴人?」狄紅羅霍地坐起來,把棉被踹到床下,怒火中燒。「要不是你這個貴人,我也不會去陌上花,不會認識他,嫁給他,甚至被他拋棄。我……我真想掐死你,貴人!」
單野薔握上她攥成拳的手,久久才開口:「如果當初沒認識我,沒去陌上花,你也不會愛上他。」
狄紅羅的身子一顫,眼神幽怨,「你不是好朋友,偏招惹我的眼淚,不和你說了,一點效果都沒有。」她下床隨手抓了夾克,「我出去跑步。」
目送幾日下來瘦了一圈的女人,單野薔感慨,活得真是悲壯。
做件好事吧,起碼她是媒人,兼任和事佬不過分,該找冽瞭解情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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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冶冽疲憊地倒在皮椅中,捏著眉心,落寞地笑,「我知道她在你那裡,可我說服不了自己去找她,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應不應該去。」
「說來聽聽。」單野薔泡了一大壺咖啡,做好長談的準備,等他話說當天——
當天他們積極地早到,絕非故意避開眾員工。
秘書反應敏捷,快步上前開門,「董事長早。」待二人坐好,立即拿出記事本,面有難色的看著兩人。
狄紅羅費解地盯著平日果斷俐落的秘書,不解他此刻為何吞吐猶豫。
「羅淵,你睡著了嗎?往常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當天的日程。」
秘書苦笑,「我已安排妥當,可是要知道兩位……」
夫妻對望,恍然失笑。一下子多了一個董事長,難怪秘書為難,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想過分工問題。
龍冶冽想了想,「跟我說吧。」既然來了,是誰的活自然誰接,要不他來公司做什麼,讓人當財神供著嗎?
秘書頓時如釋重負,又望了眼狄紅羅,見她笑著點頭,立刻有條不紊的報告行程,隨即離去。
狄紅羅大喜,連忙收拾書架旁的一張小辦公桌,手腳異常輕快。
「你怎麼這麼高興?」龍冶冽不明白,腦筋雖轉慢了一步,行動卻不落後,幫妻子將文案資料擺上書架。
「當然高興了,從今以後我只管專心做你的私人助理,宜一他的事概不過問,你在辦公室,我給你沖咖啡、槌背、送報紙;你在外巡視,我幫你開車、付帳、提公文包,多美好的日子。老公,你說棒不棒?」狄紅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
龍冶冽啼笑皆非,「我怎會讓你屈就私人助理,何況經你這麼安排,我覺得你似乎更像保母。」
「沒關係,我不介意,現在我就去把休息室的毛毯折好,噴上衣物清新劑,午睡才會舒服。」她拍手而笑就要衝向董事長辦公室附設的休息室。
「紅羅。」龍冶冽一把拉住她,「我希望你做一些與你能力相匹配的工作,而不是折被子、倒咖啡。」他哭笑不得,若不再加以阻攔,恐怕他可愛的小妻子會萌生做信差、掃廁所的念頭。「這段日子你將海運打理得井井有條,全體員工心服口服,為何不與我攜手繼續董事長的工作,反而埋沒自己當助理?我做不來委屈你的事。」做成功女人背後的男人他會欣然接受,娶到賢內助為夫的榮光無限。
她聽著,眉頭擰起了麻花,「可我想像保母一樣照顧你,那會讓我很有成就感,而我最初的專業正是對上司百般干涉的秘書。」
「你要干涉我也毋需降職呀。」他真是無法理解。
「可是當助理很神氣。」
他結舌,「神氣?」
「沒錯,能夠肆無忌憚地將你從頭關心到腳,不允許任何人插手,而且有權力肅清其餘妄圖涉入之徒。」她雙手擦腰,趾高氣揚。
「你現在同樣可以,你是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