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穎抬眼瞄瞄他,像在衡量他的反應。
柴仲森則是對她挑釁地挑眉問:「怎麼?還要說嗎?」那自負的表情,好像不管她說什麼都無所謂,這更激起她的脾氣,她說得更徹底——
「初戀的那位老師,曾說過不管壓力多大,都不妥協,就算丟了教職,也要跟我一起。他要我跟他對抗外界的風雨,要我發誓不會屈服旁人的壓力。可是後來他卻先放棄了……現在我仍忘不了他,很想問他為什麼把我撇下了?」祖穎激動的口氣,像是在發洩什麼積鬱已久的情緒。
柴仲森的表情莫測高深,一雙黑眸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好,儘管說,說到妳高興為止。」懶洋洋的口氣,甚至是帶著鼓勵的。
還要聽?祖穎瞇起眼睛。這傢伙不懂什麼叫傷心嗎?真以為自己很堅強嗎?祖穎坐直了,也學他雙手盤在胸前,挺胸道!
「第二任男友,美術系學生,很會劈腿,同時跟很多人交往。但是當我要求分手,他竟發神經地吵著要跳樓,說什麼我是他今生的摯愛,到現在我也忘不了他,想問他為什麼?這麼喜歡我卻還能同時跟別的女人交往?他對我是真心的嗎?當初嚷著要跳樓是真的傷心,還是只是無法接受我先提分手?」她鏗鏘有力地又說了一大串話,渴了,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口茶,怪怪,講著講著竟火大了。
他不阻止,還扇風點火地鼓勵著:「很好,五分鐘,說了五分鐘,還有嗎?」
祖穎奇怪地睨著他,他是在逞強嗎?重傷得還不夠喔?還要聽?很好,以為她不敢講嗎?祖穎清清喉嚨,繼續打擊柴仲森!
「第三任,這個精彩了,我愛得死去活來,九死一生。他搞音樂的,很有才氣,脾氣壞了點,但是真的有魅力。跟他戀愛浪漫極了,簡直像在演日本偶像劇。因為他真的有才華,所以當唱片界老闆都不想幫他出唱片。他希望我贊助時.我就偷偷拿家裡的房子抵押給銀行,幫他出唱片,後來……」
祖穎頓了頓,又灌了好大口茶,接續道:「後來唱片銷量不佳,家裡房子被拍賣了,我被追債,他卻銷聲匿跡,逃得無影無蹤,我真想問他,當年他愛我?還是只想利用我?我真不明白他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講完了?」
講到這一任,她的口氣不只憤怒,還帶著恨意,身體也不禁微微地顫抖,像心底藏著座沉寂很久的火山,就要爆發。
祖穎氣憤道:「那間房子我一定要買回來,我現在沒心思跟人談感情,我只想努力工作把房子買回來。」
「所以只要把房子買回來,對得起家人了,妳就願意跟人談戀愛了?」他對這個比較有興趣。房子好解決,憑他的經濟能力,買棟房子當作娶祖穎的聘金還負擔得起。
但顯然,問題比他想得複雜多。祖穎望著他,有一瞬他看見那雙眼睛閃過一抹哀傷,可下一瞬,它卻變得冷漠而遙遠。
祖穎固執地守著自己的心,誰懂得一次次平復情傷是怎樣疲累的工程,好像辛苦蓋房子,蓋好了,瞬間又被暴風摧毀,那暴風都是因愛成形的。這次她的心房是用鋼鐵蓋成,這次沒有門沒有窗,這次她守著看起來美麗的城堡,儘管荒蕪,卻很扎實。
祖穎對他說:「你不懂嗎?真的不懂?你不是很聰明嗎?你應該懂啊。我的回憶太擁擠了,每段感情都太認真,都是抱定要一生一世那樣去談的……」
「那又怎樣?未來很長,還可以擁有別的回憶。」
「談戀愛很好,愛一個人很棒,只要夠認真便可以學到很多,視野也因此寬廣很多,對人的成長來說,的確是好事。但每一回都要消耗太多熱情了,那真的很累,我真的懶了,談感情就傷感情,當戀人太沉重了。」
「這才是妳的重點吧?繞了這麼多彎,故意說這些過去的事,重點只是要我放棄吧?!」而他的重點,是希望她能發洩積鬱的情緒,所以並沒有阻止,忍耐著聽完她過往失敗的戀情,相信她發洩完會輕鬆許多。但,她是說完了,心情是輕鬆了,可是並沒打算要接納新戀情。
「當朋友可以,戀愛免談。」她說:「我不相信愛情,友誼比較長久。」
「換個想法,他們全都愛過妳。當時都是真心的。」
「是嗎?」祖穎冷笑。「我是傻瓜,看中的全是混帳。也許真有好男人,可惜我有眼無珠,我不相信自己,歷史證明一切。」她把婚姻大事、人生伴侶的掌控權交出去了,不再自己作主,這正是她會跟父親簽下那張可笑切結書的原因。
柴仲森歎息道:「真不公平,前人造孽,卻禍延到我。」
祖穎駭笑,笑著笑著,看著柴仲森,眼睛起霧,聲音哽咽了。「以後不要再跟我談結婚的事了。」
「只能當朋友?」
「只能當朋友。」
「如果只能和妳當朋友,我要當最特殊的一位。」
她微笑地承認:「你已經是。」
第三章
好了,柴仲森不再逼祖穎結婚,祖穎這會兒輕鬆了,兩人又回到日前那種比朋友好,但戀人未滿的關係,他們把話講開,然後愉快地用餐,天南地北地聊。最後從餐桌,轉移到沙發前的地毯上。靠著沙發,他們並肩坐著。
「你爸爸呢?」祖穎問起柴仲森的父親。
「被我趕回日本了。」講到父親,柴仲森臉上罕見地出現一種困窘的神情。「那天讓妳看笑話了。」父親只要一知道他有喜歡的女孩,就會急於幫忙,小題大作,跟著越幫越忙。
「當時我可不覺得是笑話,我被嚇死了。你爸跟你的關係很反常喔,我從不知道你原來是日本人。」
「父親很溺愛我,只要是我想要的,一讓他知道就完了。他千方百計也要設法拿給我,往往把事情弄得更糟。」
「欸,像我們家啊,我爸可是超有地位的,我啊,從沒看過誰的爸爸像你父親這樣的。」
「嗯。」
「他真是黑社會老大?」好奇咧。
「是組織裡的領導。」
「要過槍林彈雨的生活?」很正常地猜想。
柴仲森看她一眼。「現在黑道哪那麼血腥?都轉做娛樂事業,管理上企業化,只是還習慣帶一幫小弟,看起來威風罷了。」
「說說你父親吧,為了幫兒子求婚,鬧到要切腹自殺,我很想理解他的心態。」祖穎的職業病之一,就是好奇,任何一種詭異的關係她都有興趣理解。她必須多方位地吸取各種不同的看法和信息,好應付旗下作者種種怪異的言論和行為。作者們通常都有其異於常人的地方,祖穎甚至覺得將來不干編輯了,可以出一本怪人奇錄,而裡邊肯定少不了柴仲森的父親。
「問這個幹麼?妳關心我?」他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
「又來了,別又在那邊瞎高興,只是問問而已。」祖穎掀掀眼皮,覷著他。「多知道點事,好提供作者題材啊!」
「妳的腦袋只有工作。」他的目光沒有離開她,嘴角一直掛著慵懶的笑容。
「對,我是工作狂,不像你,一年只寫一本書就可以天天遊山玩水。」
「妳想聽我就告訴妳吧,我是我爸的ど子。」
「哦?所以他最疼你?」
「我哥是父親的左右手。」
「他也混黑道?」
「嘖,別用混這個字眼啊。」他糾正。
祖穎點點頭,馬上換個說法:「是是是,重來——我說,他也加入了你們家的事業?」
「我跟哥哥不親,他大我滿多歲的。別看我父親好像只有四十幾歲,他打肉毒桿菌,其實已經快六十歲了。」
「嗄?」祖穎笑了。「你爸這麼時髦啊?」
他身體往後靠躺,雙手抱胸,足踝交叉著,輕描淡寫地說:「我哥在一次幫派械鬥時,重傷身亡。」
祖穎怔了怔,意識到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她難道期望聽見個有趣的黑道家族?真傻,問這幹麼?祖穎低頭抿抿嘴。覺得開口安慰太多餘,於是她轉移話題,不想勾起他的傷心事。
「之前你說到離別曲,唉,我那張CD被借走了,真可惜。」
「祖穎。」他側首,看著她,聲音平靜,溫暖而親暱。
「欸。」
他以輕柔但嘲弄的聲音問:「不要忽然岔開話題,不是想瞭解我的家嗎?」
真是!祖穎覷他一眼,他的眼睛正興味十足地看著她。她笑了,怎麼有這種人?她是體貼他欸!
「我知道了,好,哥哥身亡,那你媽呢?」
「我媽是日本很有名的藝妓,藝術方面的造詣很好,父親很疼愛她。」他頓了頓,繼續道——
「但後來她被父親敵對的幫派擊殺。當時家父還不是組織裡的老大,堂口爭地盤,出了很多事。」柴仲森說著往事,尋常的口氣。覺察不到一絲哀傷。「事情過去很久,那時我還很小,沒什麼記憶。此後,我成了父親唯一的骨肉,他怕哪天連我都失去了,於是透過各種關係,疏通很多管道,把我弄來台灣,換了身份,成了這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