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常天恆的行蹤,也順利的接近他了,然而卻不由自主深深的被他吸引。那瀟灑的氣度、坦然的胸襟,真的是師父一再強調的嗜血成性的殘酷兇手嗎?如果常天恆真的是個無恥的卑鄙小人,為何那麼多頗具名望的江湖高人卻一再地稱頌他呢?死在他劍下的據說都是為非作歹的大惡人啊,莫非自己的爹娘竟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壞蛋?
阿野小小的心靈被這個認知驚得慌了。如果常天恆殺了他的爹娘是在替天行道,又有什麼錯?爹娘在他心裡是虛幻的,然而常天恆卻真真實實在眼前,偏偏自己對他又有種說不出的孺慕之情--這個正直溫暖的男人真的是他一心一意要殺的仇人嗎?
但是師父不會騙他的。雖然師父總是一副冷淡嚴厲的模樣,但在他心底卻是最最親愛的人。師父說常天恆該死,他就一定該死……
阿野小小的拳頭一握,彷彿在說服自己的行動是對的。他掏出藏在袖口的一管竹子,對著嘴朝濡濕破掉的窗紙緩緩吹出裡面的迷魂香。
半晌,算算裡面的人也該被迷昏了,阿野才伸出手慢慢的推開門。
走到床前,常天恆正閉目沉沉睡著。阿野怔怔的站在床頭看著他,不知怎地,眼角悄悄滑下兩行清淚。
這段短短相處的日子,三人間經常是笑聲不斷。有時和丁小纏鬥嘴,兩人常常默契十足的一搭一唱,睹的她說不出話來。丁小纏迷糊的個性經常分不出常天恆在偷偷幫他,只覺得怎麼自己老是落居下風。於是兩人會相互眨眨眼,悄悄的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
雖然有時師父的交代閃進心裡時他會刻意劃清界線,眼裡也不由自主流露出對常天恆的恨意。但也不知他是真的感覺不出還是怎地,一隻大手老強迫性的硬要揉揉他原本就凌亂的頭髮。
那模樣真像是一個父親在對待使性子的孩子,充滿了包容和理解。
這段時日,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感受到溫暖和喜悅。有時像要刻意忘掉家仇血恨似的,專心的品嚐被疼寵的滋味。這種愛與恨的掙扎常常在心裡交戰著,攪得他痛苦萬分。
他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今夜特意將所有的感情理清,決定報仇的重要勝過常天恆帶給他的溫暖。
阿野慢慢的掏出懷中的匕首,雙眼緊緊閉著,任由淚水再次淌下。他雙手握持刀柄,高高的舉起,對準常天恆胸膛落下。
* * *
常天恆早在阿野來到門外時便醒過來了。雖然在天山蟄居十年,卻沒有消磨掉他的警覺心,睡眠時往往像沒有真正睡著,短瞬間即可清醒過來。
他握住阿野持刀的手,冷靜的問:「為什麼?」
阿野小小的臉上充滿著功虧一簣的忿怒,眼裡淨是血絲,咆哮怒吼著:「你這個兇手!還我爹娘的命來!」
常天恆靜靜的望著他,淡淡道:「你爹娘死在我手中嗎?」
阿野抿緊雙唇,眼裡帶著強烈的恨意,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你爹娘是誰?」記憶中殺過的夫妻檔只有淮河一帶專門打家劫舍的鴛鴦大盜林氏夫婦,但那對夫婦年紀也在六十開外了,阿野怎麼看也不像他們的孩子。
不是阿野不肯回答,而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不知道。雖然曾經問過師父,但師父只是忿怒的斥責他,要他先殺了仇人,其他的事以後自然會告訴他。儘管阿野心中對師父奇怪的行為深感不解,但也不曾再問過。
常天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慢慢的說:「我是在十年前退隱江湖的,你知道吧?你今年幾歲?」
阿野怔了怔,一時間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關心起他的年齡。
「八歲?九歲?」常天恆笑了笑。「若說我殺了你的父親,或者還有可能。若我十年前便殺了你母親,想來今日也不會有你了。」
阿野恍然明白他的意思。但自己究竟幾歲呢?怎麼師父也從來不曾提過?
「我……我可能十歲了,也許是十一歲……」阿野突然覺得煩躁。一管他的!人又不是馬可以看牙齒知道年齡,我也沒有年輪!沒有娘幫我記得生辰,你要我問誰去!」
阿野看來分明是個八、九歲的孩童,任何人都可以清楚的點明這個事實。常天恆望了望他,卻沒有多說什麼。
「你想殺我?」常天恆將那把從他手中奪下的匕首丟還給他。「動手吧!」
阿野接過,毫不考慮的高高舉起。
常天恆清澈冷然的眼眸望進他忿怒卻又突然生出猶豫的眼睛裡,定定看著,瞧也不瞧他手中高舉的那把復仇利刃。
阿野持刀的手忽然顫抖起來,死盯著常天恆的眼睛也冒出委屈酸苦的淚珠。他咬著發顫的唇,忽然大聲忿怒的哭嚷著:「師父!師父!我爹娘到底是怎麼死的!?告訴我!告訴我--」
他用力的踢倒一旁的桌椅,手中的匕首發狂的戳刺著紫檀木桌。眼淚鼻涕狂流了出來,當真撕心裂肺、淒慘萬分。
睡在一旁廂房的丁小纏被這個巨大的聲響驚醒,踉踉蹌蹌奔了進來。「怎麼回事?有賊嗎?」
阿野突然發足狂奔而出,差點撞倒迎面而來的丁小纏。
「哎喲!阿野你……」丁小纏一邊喃喃詛咒,一邊不放心的想追出去。
常天恆捉住她的手,緩緩的搖搖頭。「讓他去吧。」
阿野一路披星戴月,馬不停蹄的趕回自小居住的地方。很不巧,柳如絮也正呆立在廊前,臉上帶著緬懷往事的憂鬱。
「師父……」阿野雙膝一軟,撲倒在她跟前。其實他有多想撲進她的懷抱尋求安慰,卻懼怕於柳如絮的冷峻威嚴,終究只是遠遠的跪著。
柳如絮微感訝異,冷凝著臉斜斜望著他。「你回來做什麼?殺了常天恆了?」
「沒……沒有……」
柳如絮冷哼一聲,衣袖一掃,阿野應聲而倒。「我不是告訴你沒成功就不要回來?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阿野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跡,哽咽的說:「師父,求你告訴我……我爹娘是怎麼死的?」
柳如絮冷笑。「我以為你早就很清楚了。」
「不是天恆哥哥,對不對?」阿野嗚噎的低泣著。「天恆哥哥不是那種人,我爹娘不是他殺的……」
柳如絮奇異的望著他。「你叫他什麼?」
阿野抿著唇,畏懼的顫抖不已。
柳如絮怔忡半晌,突然煩躁的怒叱著:「我說是他殺的就是他殺的!你敢懷疑我的話!?」
「徒兒不敢……」阿野拭著淚,遲疑的低聲說:「但是……但是以我對天……常天恆的瞭解,他不是那種人……」
柳如絮驀地爆出一聲淒厲的狂笑。「瞭解!?有誰比我瞭解他?」
阿野被她的笑聲震得瑟縮不已,抖著唇不敢搭聲。
她用力揪起阿野小小的身子,忿怒嚴厲的嘶聲道:「常天恆是個該千刀萬剮的大混蛋、無情薄倖的負心人!你爹娘就是死在他手中!他害死了原本該雙宿雙飛、攜手稱霸天下的有情人!我要你用這雙手親自殺了他,讓他後悔自己曾做出什麼蠢事!」
阿野何時見過師父這種瀕臨瘋狂的模樣,簡直要將人撕裂吞噬般痛恨狂怒。師父總是冷艷雍容、風華絕代,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令他小小的心靈崇拜仰慕不已。雖然對待他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像在抗拒什麼隱形的牽扯般刻意保持著距離。但這些並不影響他戀慕依賴的情感,在他心裡,師父是最可敬的親人……但是為什麼此時的她竟如此瘋狂?莫非自己的爹娘和師父有什麼重大的關係?師父好恨天恆哥哥啊……
柳如絮望著他,啞聲道:「你為什麼自小孤苦無依,別人都有爹娘疼著愛著,你卻沒有?為什麼你該小小年紀就失去應有的親情,全心全意的投入武學裡?你也可以像一般的小孩享受爹娘的疼惜,過著備受呵護的溫暖生活……都是因為常天恆這個惡人,他奪走了屬於你的一切,讓你受盡折磨,只能面對我這個殘忍的……師父。」
阿野心口一痛,嗚噎的說出心裡埋藏已久的真心話。「師父一點都不殘忍,師父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阿野只愛師父一個人,只聽師父的話。」
柳如絮怔了怔,佈滿憤恨殘忍的眼裡浮上一股溫柔的暖意。她深吸一口氣,音調又日復冰冷無情。「既然你這麼聽師父的話,那麼就去殺了常天恆。如果做不到,永遠不要回來見我。」
阿野哭著擦掉止不住的淚水。師父好恨常天恆啊,提到他時,眼裡那麼的痛苦忿怒。不管爹娘是不是他殺的,為了師父,他再也不能心軟。
第六章
自從阿野不告而別後,丁小纏成天無精打采的。少了一個可以吵架鬥嘴的對象,天恆哥哥又老是那麼忙,日子更有點索然無味。
這天,常天恆隨著無塵道長去追殺一個據說是不歸山莊爪牙的惡人,她只能一個人坐在後花園裡,望著滿園桃花,卻連數的興致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