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裕之有些尷尬,又有些難過的提起往事。線條分明的臉,表面上看起來毫不在乎,其實還是有些落寞。
一個經常被遺忘,又時時被想起的孩子,該有什麼樣的反應?在面對父母的無情時,除了哭號之外,可還有別的選擇?
這一連串問題,都在他這些不經意的話中瞧出了端倪。或許最沒有資格開口批評的人是自己,畢竟誰也不曾有過像他一般的生活,憑什麼教訓他該怎麼做?
「那就決定按照你的意思,用天葬好了,大家省得麻煩。」藺嬋娟很快的為他定下主意,差點沒嚇凸仲裕之的眼睛。
「不不……不會吧,真的要……要用天葬?」他嚇得結結巴巴。「我雖然很恨我堂哥,但看在他沒有任何繼承人的分上,可否饒過他這一次?」
到頭來,仲裕之反倒為他堂哥求情,就怕她真的把他堂哥的屍體扔到山裡喂禿鷹。
「是你自己說要用天葬的,你真的不後悔?」藺嬋娟面無表情的要他再想一會兒。
「不後悔。」他忙點頭。
「很好。」她微笑。「因為,我也是開玩笑的,如果真的要用天葬,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從沒辦過。
藺嬋娟十分滿意的看著仲裕之的瞳孔放大、說不出話,心裡多少有點報復的快感。
「你……」他緊張的舔舔嘴唇。「你的玩笑經常都這麼嚇人嗎?」足以把人嚇出一身冷汗來。
「大概。」她不置可否。從他的反應推敲,不難猜想出為何沒有人把她的玩笑當一回事兒,因為不好笑。
仲裕之的肩膀,卻因為她這不好笑的笑話越抖越快、越抖越大,最後終於放聲大笑。
「哈哈哈……」
能在棺材店笑得這麼放肆的,想來他是古今第一人,可他就是忍俊不禁。
他笑到流眼淚,感覺一生中沒有這麼快樂過。她臉上雖然面無表情,可骨子裡卻是比誰都固執,好奇又有趣,和外表完全不同。
「辦完了喪事後,我請你喝茶。」仲裕之決定好好厚葬這個老愛嘲笑他的堂哥。畢竟若沒有他的無情歷練,就沒有他今日的厚臉皮,值得追思。
「再說。」她勤打太極拳,又來拖延那套,但至少臉色已經緩和一點。
秋的影子,追著他們的腳步,漸漸走到盡頭。接下來的,該是嚴冬,或是春暖花開的季節,誰也不敢肯定。
第五章
李莊;就位於鳳劉公路的右下方,在高牆外,地點有些偏僻,離金陵的中心點有一段不短的距離,一般人家很少上這裡。
手裡拿著傳教士給的地圖,挨家挨戶的辨認房子的外觀,藺嬋娟納悶這幾個傳教士怎麼會把房子租在這兒,一點都不方便。
藺嬋娟不是很瞭解傳教士的想法,事實上她連他們打哪裡來都不曉得。只知道他們是懷有熱忱的教士,不幸客死他鄉,需要她幫忙照料。
單憑著這一股正義感,她便單槍匹馬一個人前往,等來了以後,才開始覺得後悔,萬一對方不是好人,那該怎麼辦?
藺嬋娟心中的疑慮,在對方真心的笑容中巧然隱去。他們很客氣的接待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們的藺嬋娟,給她上了一杯熱茶,招待她坐下,然後開始閒聊起來。
由閒聊中,藺嬋娟方才得知他們是打一個叫「拿坡裡」(意大利)的地方來,在大海的另外一邊。
「這麼說,你們一個名叫方格裡羅,一個叫亞欽歐,是拿坡裡的名字。」搞了大半天,她終於有緣探得他們的名字。
「是的,姑娘。」其中一位傳教士答道。「不過我們也有中國名字,我叫建安,他叫允琛,是羅明堅神父幫我們取的。」
前去尋求幫忙的傳教士主動解釋,藺嬋娟似懂非懂的點頭,誰是羅明堅她不知道,但她總算弄懂去找她的人叫方格裡羅,中國名字叫建安。
真複雜,看來想傳教也非如此簡單。
「建安公子,你來我的店裡找我幫忙,但我倒想請教你,你是否知道我國的埋葬方式?」弄懂了他們的名字以後,藺嬋娟進一步弄清他們的觀念,免得胡辦一通產生誤會。
「不知道,姑娘。我們剛到中國不久,還分不清楚貴國的風俗。」方格裡羅答。
「我想也是。」幸好她有問。「這樣吧!倒不如你們來告訴我,貴國都是如何埋葬死者,我心裡也好有個底,看看能不能配合。」
從答應幫這個忙開始,藺嬋娟就打這個主意,一方面可以瞭解不同的習俗,一方面可以拿來做日後埋葬人的參考,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藺嬋娟的算盤打得精,卻難為了兩位年輕的教士。說真格兒的,他們對安葬死者的細節並沒有什麼概念,所以才會找上她。 。
「呃……我們其實也不怎麼瞭解。」方格裡羅一臉抱歉的回道。「我們只知道,人死後要用棺材裝著,埋在地面六尺以下的地方,然後造墓碑……」
這方面聽起來倒都一樣,不過一個葬禮還有很多細節,不知其他細節是否相同?
「抱歉打斷你的話,但是我想請教一下,貴國都不哭堂的嗎?」藺嬋娟比較好奇的是其他方面的習俗。
「哭、哭堂?」方格裡羅一頭霧水。
「就是家人圍著喪堂跪著一起哭,有時也請『孝女』代哭,然後爬著跪繞棺木三圈。」藺嬋娟解釋。
傳教士瞪大了眼,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聽過有這麼奇特的風俗,中國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我們都是親友到現場默默致哀,再由我們為死者念祝禱詞,下葬以後再各自放上鮮花,如此就算完成入殮儀式。」方格裡羅原本以為全世界的埋葬方式都差不多,想不到竟有這麼大的差別。
「聽起來滿簡單的,咱們應該向你們學習。」聽完了傳教士的簡單解釋後,藺嬋娟突然有感而發。
「姑娘為什麼會這麼想,貴國的方式很複雜嗎?」方格裡羅也是個好奇之人,藺嬋娟感慨的說法馬上引起他的興趣。
「很複雜,因為還牽涉到法律問題。」她淡淡微笑。「如果凡事依照『明律』,剛剛我說的這些都是不被允許的。此外,還不許設齋作醮,不許居家作樂,不許請和尚道士作法,不評分財產,不許嫁娶,不許入仕。更早以前還不許生孩子,不過這條規定已經過修改,現在可以生了。」
藺嬋娟一口氣把這些洋洋灑灑的規定說完,傳教士早已是目瞪口呆。
「真的有人會遵守這些規定嗎?」方格裡羅無法想像這要怎麼過活。
「當然沒有。」藺嬋娟理所當然的搖頭。「規定歸規定,現實歸現實,貴國的人民不也是如此嗎?」
她沒去過其他國家,但她想像別的國家民情也差不多,事實上也是。
「姑娘說的是,是都一樣。」方格裡羅莞爾。
「所以說,咱們不必考慮法律問題,因為貴國沒有這麼多規定。」她很快得出結論。「現在的問題只剩怎麼建造墓的問題,我相信貴國的墓碑一定跟咱們的不一樣,對不對?」
藺嬋娟不愧是金陵喪葬業的第一把交椅,很快就抓出問題的重心。
傳教士聞言兩手抱胸,低頭相互討論研究。要完全按照家鄉的埋葬方法是不可能,也找不出可以刻他們家鄉文字的石刻師,該怎麼辦才好呢?
「姑娘,依照你的看法,如果我們想要這種形式的墓碑,你看可不可行?」方格裡羅臨時拿出筆紙,實際畫了一幅他們家鄉用的墓碑讓她參考。藺嬋娟一臉好奇的看著方格裡羅手上的筆,心想外國人用的東西真有意思,筆尖的後面還長一根長長的羽毛呢!
「我回去找人問問看。」藺嬋娟一手接過鵝毛筆畫成的圖,一方面允諾。「你們畫的這種墓碑我沒見過,我怕師傅也不見得會做,不過我還是回去問問。」手裡拿著方格裡羅繪製好的圖仔細端詳,她覺得外國人用的墓碑還真是神奇,跳脫了方正的格局不說,還多了立體交叉的玩意兒,看也看不懂。
「那是十字架,是非常神聖的東西。」看出藺嬋娟的好奇,方格裡羅進一步解釋。「在我國,只要有人過世,墓碑上方一定要立十字架,這是宗教上的習俗。」
原來如此。這就跟佛教一定要誦經、道教一定要做法會是同樣道理,都是因為宗教的關係。
「我懂了。」藺嬋娟又學了一課。「既是貴國的習俗,我一定盡力照辦,待我找到師傅後,再回頭告訴你能不能做。」她還是盯著那個十字架看。
「姑娘如果對我們國家的風俗有興趣,不妨先瞭解我們的宗教,我這兒有一本『天主十誡』,你先拿回去看看,才知道我們來這兒做什麼。」見她對十字架這麼著迷,方格裡羅索性自袖袋中抽出一本藍色封皮的小冊子交給藺嬋娟,她接下冊子,好奇的翻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