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們都知道你對蜘蛛的感覺,而且我們也已經聽膩了。那只是你某種感情的轉移。」
「費博士也是那樣說的──因為我擔心我的爸媽。」
「你現在不必擔心他們了。」
「你認為我不應該再害怕蜘蛛了?」她的語氣是指責、懷疑的,但他似乎在她的話裡聽到了一絲希望。
「你不需要喜歡它們,但也不要將它們看得太過重要。最好是面對你所害怕的,而不是逃走。」
偽君子。他就曾經面對存在於內心裡數十年的空虛了?
「你知道我們都得去上學?」
「我聽說了。」在傑瑞帶領妹妹們反抗後,崔西終於不再堅持在家中自己教他們。漢利開了張支票給當地官員,讓孩子們能在待在卡薩裡歐的期間上學。漢利曾問過他的意見,倫恩指出孩子的義大利文已足以應付基本的對話,而且那對他們會是不錯的經驗。
「你會和費醫生結婚嗎?」
「不!」
「為什麼不?你喜歡她。」
「因為費醫生配我太好了。」
「我認為你是好人。」
「那是因為你心軟。」
她打了個呵欠,小手握住他的。「哄我上床睡覺,好嗎?」
他望著她的小頭顱一晌,忍不住擁緊了她。「好的,但只因為我很無聊。」
☆☆☆☆☆
次晨他們全都聚集在莊園裡,送走布家人。倫恩塞給傑瑞幾卷他知道他會喜歡的CD;接受了康納黏膩的吻;讚美了蘭妮的翻觔斗;給了芬妮最後一分鐘的勸告,要她堅強起來。伊莎一直很忙碌,和每個人說話,就是不和他。他不驚訝她還在生氣。在她的世界裡,沒有提到他已經收到劇本就是重大的背叛。
車子駛離了車道,她朝安娜揮揮手,轉身回到農舍。瑪妲會跟著崔西搬過去照顧孩子,農舍將只剩下伊莎一人。他看著她走過小徑,早餐吃下去的麵包彷彿梗塞在喉間。他決定還是速戰速決的好。
「等等,」他喊道。「我有東西給你。」
她轉過身,依舊是一身清爽俐落的黑色毛衣,她一向行事明快俐落──只除了對他的感情。她還不明白她已深陷入禁忌的誘惑嗎?
而且她不是唯一的。
他拿起劇本遞給她。「拿去。」 她沒有開口,一逕看著它。
「拿去,讀它。」
她似乎沒有聽出他話裡的譏誚。相反地,她點點頭,挾在臂彎下。
他看著她走開,提醒自己他做得沒有錯。老天!他會想念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只除了心裡的愧疚不安。他感覺自己似乎腐化了她。
早上他都待在葡萄園裡,以免抽光了最後一根菸。他聽著西莫談論葡萄,試著不去想伊莎現在正在讀哪一幕,以及她的反應。老人頻頻望著天空,擔心明天采收之前可能來襲的天災──像是突來的暴雨,或是提早來臨的霜凍。
當他再也受不了老人的杞人憂天後,他回到了莊園。但孩子離開後,莊園似乎變得空蕩蕩的。他決定去游個泳,茱莉正好來找伊莎。
「她在農舍那邊。」他告訴她。
「你能把這個給她嗎?她要我打電話給柏洛的外孫女,問她柏洛寄過去的禮物。昨天我和她通過電話了,這是她所能記得的一切。」
倫恩接過清單,單子上多數是一些實用的日常用品或園藝工具,像是陶罐、一組壁爐用的火鉗、檯燈、鑰匙架、數袋的干蘑菇、酒和橄欖油。他以指尖輕彈著紙張。「檯燈的燈座呢?」
「黑曜石的──而且太小了。我問過了。」
「值得一試。」他折好清單,收到口袋裡。儘管他不相信雕像的力量,但他想幫助他們。身為現任莊園的領主,他感覺自己有責任。
茱莉離開後,他走向泳池,游了幾圈。池水頗有寒意,但還不致冷得令他四肢麻痺。游累了後,他改成仰式──這時他看到伊莎坐在陽傘下面。
遮陽帽掩住了她的臉龐,劇本擱在膝上。他潛到水面下,游到離她較遠處再浮出來,懦弱地拖延著無可避免的對峙──但最後他還是得上岸。
她看著他走來。通常看著她竭力克制不看向他的下體會令他覺得好笑,但今天他沒有笑的心情。
「這是個很棒的劇本。」她開口道。
事實很明顯,她打算先放鬆他的戒心,再痛下殺手。他扮演頹廢的電影明星,在她身邊躺平,仰起頭,閉起眼睛抵擋陽光。「是的。」
「很容易看得出來你為什麼不希望我看到它。」
他擺出最差勁的態度。「我無意聽人說教。」
「我不會說教。這不是我會排隊去看的電影,但我知道這次會是例外。批評家會愛極了它,觀眾也是。」
他睜開眼睛。她並非直接攻擊,而是迂迴偷襲。
「我可以看得出你為什麼會很興奮,」她繼續道。「這個角色會挑戰你的極限。」
他再也無法忍受了,他倏地站起來。「他騷擾孩童!」
她眨了眨眼。「我知道那不是你簽下的約,但它會是對你演技的一大挑戰。」她竟然有膽對他微笑。「你非常有天分,倫恩,而且你一直在等待像這樣的角色!」
他推開椅子,大步走向泳池邊的跳板。這一刻,他幾乎是恨她的。她是如此該死地理智、公正,逼得他只好說出所有的細節。「你似乎沒有注意到我一直和崔西的女兒在一起,因為我利用她們研究這個角色。」
「是的,我也明白。」
他轉向她。「芬妮和蘭妮!你不明白我所做的嗎?我一直在模擬史凱帕的心境,透過他的眼睛看她們。」
帽簷遮住了她的臉龐,讓他誤解了她的神情。然後她動了一下。不,他沒有看錯。她的眼裡滿盛著同情。「我可以想像那對你有多麼困難。」
就在這一刻,他輸了。她不只要撕他的膚,還要啥他的骨!「該死了!」他恨極了她的善良和同情,因為那形成了兩人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必須逃離,只除了他的雙腿似乎無法移動。下一刻,她以臂環住了他的腰。 「可憐的倫恩,」她的臉頰埋在他胸前。「儘管你常以譏誚的口氣說話,你卻愛極了那一對小女孩。對你來說,模擬這個角色一定很難過。」
他想推開她,但她就像治療他傷口的油膏,於是他改為擁緊她。「她們是如此該死地信任人!」
「而且你絕對值得信任。」
「我一直在利用她們。」
「你只是對你的工作認真。你必須瞭解孩子,才能扮演好這個角色。你對女孩們並不是威脅──從來就不是。」
「老天!我知道,但……」她不會離開他。內心深處,他知道那意味著他必須從頭開始,但不是今天──或現在。
這一點也不合邏輯,但他需要和她談談。他後退幾步,在兩人之間隔開些距離,以免擔心污染了她。「那個劇本……它比傑肯原本的劇本更好。有時候觀眾真的會支持史凱帕,即使他是個禽獸。」
「那是它的出色處,也是可怕處。」
「那顯示了邪惡可以是誘人的,每個看過電影的人都會反省自己的內心。我知道傑肯真的太厲害了,我只是……」他的嘴唇變得乾澀。
「我瞭解。」
「我快要變成了天殺的孬種。」
「別罵髒話。而且你一直很孬,只不過你是個優秀的演員,因此沒有人看得出來。」
伊莎原希望逗笑他,但是他笑不出來。這解釋了他最近為什麼全身是刺。儘管他想要扮演這個角色,它也令他反感。
「這部電影真正的主角是史凱帕,」他道。「相較之下,男主角納山就像白色壁紙般乏味。」
「過去你一直能夠讓自己和你的角色分開來,這次應該也沒有問題。」
她原意要安慰他,但他顯得更加困擾了。
「我不明白。你應該要痛恨它的,而且你不是一直提倡將生命裡的美好散播到全世界?」
「那是我個人想要的生活方式,但藝術並不這麼簡單。藝術家以他們的眼光銓釋這個世界,而他們的銓釋不見得是美好的。」
「你認為這部電影是藝術?」
「是的,你也是,不然你不會讓自己承受這一切。」
「只是……我希望……該死了!我希望我的經紀人能夠強迫他們將我的名字掛在片名上面。」
他的虛張聲勢並沒有騙過她,她的心為他疼痛。他內心的衝突顯示他已經厭倦了躲在暗巷裡。或許在這部片子過後,他會改扮演英雄的角色。他早該跳脫對自己狹隘的觀點了──無論是在銀幕上或真實生活裡。
但此刻他的眼裡只有譏誚。「你打算赦免我即將犯下的罪了?」
「拍攝這部電影並不是犯罪,而且我沒有立場赦免。」
「你是我生命中所有過最美好的。」
「噢,倫恩,」她走向他,伸手拂去他額前的發。「你什麼時候才會看清楚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你認為自己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