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朮眼色深切,百千繁思選不出適當的詞句,只含笑慈望著這群親人:「放心,盼梅沒事,我已經把她服的毒全逼出來了,她被毒腐蝕的臟腑我也用力量護著,只要讓她睡一周,醒來就會生龍活虎得像正常人一樣。」
盼櫻一聽,懸在崖上的心終能放下,腿瞬時軟下,人倒進巖桂臂中。
巖桂把暈厥的盼櫻抱起:「沒事,她只是緊張過度,突然放了心,睡會兒就好了。」
奕霆和笄月點頭,對盼梅能死裡逃生打心底感激。
「巖桂,你先抱她回櫻軒休息好了。」奕霆眼神欣慰:「難為她了,真的連一滴淚也沒掉。」
「如果不是你這位『嚴兄』在旁督促,她準會哭得淅瀝嘩啦。」巖桂也有了笑容:「她堅強多了。」
笄月不覺黯然,偷瞄了眼奕霆,灰敗又艱澀地感到她離他們愈來愈遠了。好似他們都在努力地學習成長、堅強,只有她還在原地踏步。自己真能如他所望突破這重重桎梏嗎?
巖桂向大家打個招呼便離開,沒注意到蒼朮的異樣。
當眾人都急著進去探望盼梅的時候,蒼朮姿態略顯蹣跚欲離開,卻被瞧出不對的奕霆攔了下來。「蒼長老!」奕霆狐疑地笑問:「為了醫盼梅,您花了不少力氣吧!算起來我也是盼梅的大哥,不能什麼都不表示,到柘軒坐會兒讓我泡壺茶招待您好不好?」
蒼朮凝定著,笑容自心頭最溫暖的源頭泛起:「臭小子,連最後幾刻鐘的安寧也不肯留給我這個糟老頭子。」
奕霆跟著笑得純真:「我保證柘軒絕對不吵。」
笄月悸凜地來回看著一老一少暗意駭人的對話,強壓下到口的疑問,安靜地跟著他們走出梅軒。
蒼朮頻頻頷首,暗暗嘉許:月丫頭已經懂得沉住氣靜候,不再那麼感情用事了。
「小子,我雖然不太想揭露對你的佩服,但這聲謝我還是應該說。」
奕霆當然明白他是指對笄月等人的潛移默化以及督導,但他卻懶散地聳肩:「謝我什麼?帶壞了你的晚輩也值得你謝嗎?」
「如果你早點來帶壞他們就好了。」蒼朮語中不免有絲感慨。
笄月不懂他們在打什麼啞謎,但她隱約猜出了大概,她最不願去想的大概。
柘軒在他們緩慢的步速中舉目在望,笄月也聰慧地跟著奕霆放慢步履配合長老已見顛跛的身形。倏地,蒼朮腳下踉蹌,險些跌倒,笄月驚心欲上前攙扶,卻被一雙臂阻攔。
「不要扶。」奕霆的聲音和他投在身前那位老人身上的眼神一樣莊嚴:「讓他自己走,這是他的尊嚴,更是他的原則,生命中最後的一段路,不要讓他連站都要依賴別人。」
笄月的眼眶已經模糊,在她眼中的蒼朮化為一團氤氳,心酸,差點隱忍不住。
蒼朮有點吃力地穩住自己,昂首闊步地走進柘軒,開口喚著:「你們兩個年輕人怎麼動作比我還慢?快進來呀!」
奕霆嚥下喉嚨裡的硬塊,輕輕囑咐:「無論如何,不要掉淚。」
笄月慌忙拭去淚霧,堅懇地以一朵笑表示她能鎮定承受任何狀況。
奕霆不是不明白她有多苦,但這種事是早晚都要面對的,他只能在心中為她打氣。悄悄地,他牽著她的手,把自己的意念化為溫暖傳達給她。
笄月抬眸,兩廂情濃,無言中兩兩心暖互照不宣。
「小子,我都坐好了,你們還在外頭做什麼?」
蒼朮中氣十足的喊醒了溺迷在默許交心的摯深,他倆以敏捷的動作加上契合的進退遞補,極具效率地泡出了一壺絕佳茶宴。
蒼朮捧著精緻的杯,呵呵笑得雪白的眉聳聳顫動:「果然是好茶,還能喝到你們兩個泡的茶,代表我這老頭子福分不淺,我的願望還是能實現的。」他的笑斂成無垠的祈福送上。「小月,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問過我幸福是什麼?」
笄月柔順地應:「記得,當時您並沒有回答。」
「我沒有說,是因為那時的你不會懂,幸福的定義不是刻板的三言兩語便能界清,每個人都有自己追求的幸福,所以我留給你自己去體認。現在,說說看你的幸福是什麼?」
笄月認真地想:「我覺得幸福——就是不斷地超越自己,勇立於困頓水火中,抓牢自己的目標不迷失,這就是幸福。」
蒼朮的笑意擴大,瞳仁中流洩一絲不捨:「孩子,你已經瞭解不斷地超越自己才有源源不斷的幸福,我可以不必為你煩惱了。那你呢?小子!你的幸福又是什麼?」
「我?」奕霆雙手交疊扶著後腦,一派悠然:「能自由地吃,自在的睡就很幸福了。」
「你不為你關心的人掛憂嗎?不想和他們相聚嗎?」
奕霆望天,想起了家人,想起了慈寧、綠音、芝蘋,又望了笄月一眼,才淡淡而答:「各人有各人的宿命,不是嗎?」
是啊!各人有各人的宿命,不能強求,也無需苦苦追索,大家都有大家要走的路,若真有緣,哪怕它十萬八千里,照樣兜在一起。
「好個宿命。」蒼朮又啜了口清香撲鼻的茶,雙眸微合。
「老頭,你呢?」奕霆只將他當成單純的老人家,單純又受他景仰敬重的老人家。
「我的幸福嗎?」蒼朮的笑,有股力量直入心際,平息一切情緒波動:「我現在就很幸福。小月,要大家別因我而悲,因為我的結束是你們的開始,不必太感傷,知道嗎?」
「知道。」
「還有,替我盯著盼梅那丫頭,別讓她又來自責愧疚無顏見世那一套,要地好好給我活下去,不要白費了我以這條老命換她一命的功夫。」
「笄月一定會辦好。」
「有你們在,我但沒有什麼好牽掛。」蒼朮一手執一人的掌,將兩手包疊在一起。「小子,我可是把我最寶貝的心肝交給你,帶壞她沒關係,就是別欺負她。」
「我要是辜負你的心意,儘管來找我。」奕霆像是與好友惜別般:「好走。」
「你們泡的茶,是我喝過的茶中最甘美的。」蒼朮合眼,含笑。
隨即,軒內起了陣風,蒼朮的形態,像是鏡影般隨風化散,牽住他倆的手,也消失了。
奕霆知道精靈死後,不會留下屍體,會起風成塵飛去,所以並不詫異,只是平靜承受。
而笄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之後,伏在地上,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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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習慣坐在空中,習慣居高臨下地看這場他一手導演的戲,習慣以睥睨的姿態俯視被他掌握的可憐靈魂,正如眼前的局勢。他未曾料到這場戲的可看性會變得這麼高,也沒想過他推波助瀾的結果會是如此有趣;但他並未因此而欣喜,反倒有絲不悅,不是因為謝奕霆突來的搗亂,而是那縷老是佔據他腦海的倩影。
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魔尊無情竟需要「逃離」魔界來此看戲才能抽出喘息的空間,他氣忿、怨懣,卻有著更多的無力感。
如果芝蘋知道他這麼整她「唯一」的男朋友,不知又會怎麼跟他鬧……不!她會先考慮煩死他再和他「動之以理」。噢!江芝蘋,你這可惡的小魔鬼,可不可以放了我,不要再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來糾纏我?
恍惚間,他居然看到芝蘋嬌俏的容顏正對他綻露勝利的微笑,而她手中得意洋洋地抓著的竟是他可憐又癡迷的靈魂——去!什麼跟什麼,難不成在這座錯亂迷離的城裡待太久了,連他的精神也跟著錯亂迷離起來?
倏忽之間,他突然變得厭煩,有種無聊的感覺,彷彿他布的這局棋已經失去它的吸引力,精靈界軍竟不是魔界,他不喜歡這裡的雨,不喜歡精靈們假象的和樂,更不喜歡的是,這裡沒有她的笑語。
唉!又是江芝蘋,連這裡也是她的勢力範圍,他實在技窮了,要到哪去才能不想她?
還是回魔界去好了?省得在這「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只是這團亂會怎麼收場?要是謝奕霆再加把勁就好了。只要他早日處理好這縱橫交疊的謎,為這場戲拉下終幕,他就可以回去了……不!他絕不承認自己急著回魔界看她,事情才不是這樣。
該不該為謝奕霆加油?雖然欣賞他的魄力,但卻也頂受不了他溫吞、步步為營的個性。
隨手自飄浮在身邊的盤子裡拿出花餅,他們精靈界的餅真沒話說,好吃。只要裡頭沒毒,吃起來一定會更香。
想用毒餅毒藥害死笄日?那個叫盼梅的精靈可真糊塗到家了,明明都看到我了還傻得以身試法,想來個玉石俱焚?他還沒答應呢!怎能允許她篡改他構思好的劇本?
想起當他要拿走這盤餅時,笄日臉上的詫異,他就好笑,那小男孩還以為他餓了,其實他不必多此一舉端走它,因為餅內的毒根本對習得魔咒的人起不了什麼作用,只是——算他嘴讒,想吃吃看精靈的食物滋味如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