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嘗試得還不夠……
「我想咱們飯後玩紙牌吧,你們喜歡嗎?」埃瑪琳嬸嬸的話打斷了蒂姆的思路,其時他正心不在焉地嚼著肉汁鮮美的火雞,一邊想著心事兒。
「聽起來很不錯,埃瑪琳嬸嬸,」莫莉說,隔著桌子沖蒂姆笑,「蒂姆可擅長玩各種遊戲了,是吧,親愛的?」
我的寶貝,她還在為我那一吻生氣呢,肯定是的。「喜歡玩,」他歡快地說,還是盯著她看,「我特別擅長玩的那種叫做『壟斷遊戲』,雖然有些人不相信我。」
「『壟斷遊戲!」埃瑪琳嬸嬸拍手叫好,顯然很激動,「在長廊的壁櫃裡有一副這樣的牌,阿爾伯特和我總玩。你知道不知道裡頭每個地址都是大西洋城的一條街的名字?溫特勒?太平洋——木板路、停車場,你知道那些藍色的代表什麼嗎?我每次結束時手裡都是些紫色的牌——像地中海啦、波羅的海啦等等,是些廉價出租區,我想你們是這樣叫的,而阿爾伯特總擁有木板路、停車場這些好地方,每次他都在那裡建旅館,而我每次只能停在那裡,他總是逗樂兒說對他來說唐納德王牌也不在話下,我真想玩。」
「那我們就玩它了,埃瑪琳嬸嬸,」莫莉說,「我記得小時候我的那一套牌是金屬製的,讓我想想,我當小轎車,埃瑪琳嬸嬸,你是頂針——蒂姆扮一隻舊靴子。」
「靴子,啊,親愛的,就像『給他一個』裡說得那樣?」蒂姆問,誇張地皺皺眉,「我猜那可以教我怎樣吹牛皮,誇誇我的玩牌技術,啊?」
「咱們看看,最後誰有權吹牛皮,行嗎?」莫莉答道,又添了肉湯,「埃瑪琳嬸嬸,我真高興你教會我做這肉湯,味道真香,實際上每一道菜都好吃,下午去海灘散一會兒步真讓人開胃。」
「我也一樣,」蒂姆說,心想只有莫莉能準確理解他的意思,怎麼搞的,她的腿在桌子下面動,他知道她的一雙腿修長,可也不至於那麼長,她怎麼竟然能隔著桌子從那邊用小腿踢他?
「對不起,蒂姆,」埃瑪琳嬸嬸朝他笑笑說,「剛才我的腳睡著了,所以我伸伸腳,想把它們踢醒,傷著你了嗎?」
蒂姆仔細地瞅了埃瑪琳嬸嬸一眼,看出了她眼中的狡黠神色,這暗示著她知曉一切,知道他和莫莉正處於一場爭執之中,她究竟怎麼知道的呢?是不是女人才有的所謂第六感給了她啟發?還是她體內有雷達裝置?可能真的是這樣,使她們總是能夠找到某種方式把焦點聚集在這個星球上那些可憐的不受信任的男人身上。
「沒事兒,埃瑪琳嬸嬸。」他說,企圖讓自己相信老婦人並不知道一切,不知道他是個傻瓜,一個愚蠢無比、不可救藥的傻瓜。
埃瑪琳嬸嬸衝他笑笑,又眨眨眼,那雙洞穿一切、充滿智慧的老眼淘氣地朝他擠一擠。「嘿,那就好。如果你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並且及時醒悟,像阿爾伯特總愛說的那樣,那還可以,不然的話,一切都無感覺,麻木不仁,簡直像死人一般,那並不好,是吧?」
蒂姆看看莫莉,她正盯著盤子,似乎她的那只火雞腿會忽然變活,她在等著看雞腿在桌上跳舞,「嗯,是呀,埃瑪琳嬸嬸,對的。」他費勁兒地說,接著快速地轉換話題,扯起屋外牆上淌雨水的屋簷需要修理一事,談論感情不安全,說說漏雨槽還差不多。
他們已經玩完了「壟斷遊戲」——埃瑪琳嬸嬸輕而易舉地贏了——然後三人都心滿意足地坐在門廳裡,一篇一篇地翻著老婦人的相冊。
相冊很厚,而且相當舊了,在每張照片的四個角上都貼有小小的白色三角,把它們粘在黑色的硬襯紙之上;封面像是快要散開的樣子,白色的皮面早已變成象牙色,一根粉紅色的緞帶從邊側金屬棍兒支架的洞裡穿過,為得是把相冊紮緊,原來的帶子早就斷了。
屋角里傳來格蘭·米勒的曲子,與那舊相冊的內容相配,像二戰時的氣氛。
「這是穿著軍裝的阿爾伯特,他剛剛結束培訓,準備參加一場大戰,你們知道,我說的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
埃瑪琳嬸嬸歎息著,回憶起了那段遠逝的恐怖歲月,「那是我一生最漫長的一年,我的阿爾伯特離開了我。最後在意大利的麥西那海灣,他臀部中了一彈,被送回家中,從那以後就瘸了,一到陰雨天就特別難受,不過無論是他還是我對這個都不在意,因為至少他還能回家,有多少人都回不來了啊。」
她又指著相冊:「這張沒準兒是那個喬治年輕時候拍的,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人拍的,我記得阿爾伯特告訴我說,在被徵入伍之前,喬治從沒離開過賓夕法尼亞州,噢,就連他的斯坎蘭頓農場也沒走出過。他結婚了,有一個兒子,我想這就是他,是喬治。」她說,指著另一張照片,照片上,年輕的阿爾伯特·惠普爾摟著另一個士兵的肩膀,兩個人在朝鏡頭做鬼臉兒,前額上的軍帽稍稍推到了後面。她又歎口氣:「可憐的喬治,他再也沒能回到他的斯坎蘭頓農場。」
壁爐裡的火苗一陣陣舞得更歡,整個屋子都暖和了,打開的相冊放在老婦人的膝上,蒂姆和莫莉一邊一個,緊挨著埃瑪琳嬸嬸,每人都坐在舒服的椅子上,看到這裡,他倆不由地越過埃瑪琳嬸嬸的頭,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
戰爭使埃瑪琳和她的阿爾伯特分離,是什麼隔開了蒂姆和自己,是固執?是不願妥協?是驕傲?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是這樣愚蠢,這樣惱人,這樣令人憂傷。
「好了,這一頁看夠了吧?怎麼樣?」埃瑪琳嬸嬸強打精神,翻開了另一頁,「噢,我的天哪,瞧瞧,莫莉,親愛的,出了什麼事,這一頁散架了,沒在它原來的位置上。這是我和阿爾伯特站在大西洋城的鋼鐵防波堤前,恰好在他還沒有接到應徵人伍通知書之前。我的上帝,你瞧瞧我的那身打扮,這裙子怎麼那樣短,像隨風飄著似的,當然啦,連踝骨都露出來了,還挺美的,瞧那雙傻里傻氣的繫帶子白鞋,小得夾腳,可是我當時喜歡得很,還有那頭髮!我都不記得有過這樣一頭又厚又密的頭髮。」
「你真的很耐看,埃瑪琳嬸嬸,」蒂姆告訴她,還靠過來在老奶奶的臉上吻了一下,「你現在還是。」
莫莉從埃瑪琳嬸嬸手中拿過合上的相冊,用指尖輕輕地摸索著,翻回到剛才那一頁,想再看看埃瑪琳和阿爾伯特的笑容。他們站在那裡,背靠著大西洋城海邊木板路的欄杆,照片是黑白的,可莫莉能想像出埃瑪琳嬸嬸裙子上玫瑰花的鮮紅和他們身後天空的碧藍。
在照片裡,他們,埃瑪琳和她的阿爾伯特是那樣的年輕、快樂,就好像生活中沒有煩惱;五十二年朝夕相處,五·十二年的愛和歡笑,五十二年的淚水和失望;在伴隨終身的回憶中,好時光總是在腦海中縈繞,記不起不愉快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地將相冊放回埃瑪琳嬸嬸的膝上,讓她來翻頁。
「哦,你們不需要看這一頁。」埃瑪琳嬸嬸說著,飛快地翻過一頁,要揭開另一張。
「不,埃瑪琳嬸嬸,你可不能這樣,」蒂姆逗樂般地抗議著,一邊撫住她的手,「那裡面是什麼呀?難道是你和阿爾伯特在『衝浪』?」
他硬把那一頁翻回,原來是一張大的埃瑪琳旅店全景的彩照。這正是埃瑪琳旅店全盛時期的寫照,像現在一樣,整個樓漆成綠色,而所有木雕等木工活,像窗框、門框啦,卻是一種淡淡的奶油色,前大門是鮮亮的,令人歡喜的那種紅色。
他依稀可以辨出每扇窗戶上的玻璃紗窗簾,奶油色窗口花壇中種滿天竺葵和一種攀緣植物,門廊和樓前台階都是本色的,沒有油漆,用的木頭呈暖棕色,樓前不遠幾步一排灌木叢修剪得整整齊齊,其間的便道上牽牛花伸出開得艷艷的腦袋。
在門前一小塊草地上,阿爾伯特和埃瑪琳嬸嬸正在鏡頭前擺著姿勢,儘管這姿勢可能是設計好的,有些生硬,但他們臉上的笑容卻是那樣明朗、燦爛。兩人目光斜視,驕傲地伸手指向一塊大大的、淡綠色的鵝卵形標誌,這塊牌子兀自立在那裡,上漆著「埃瑪琳旅店」幾個大字,下面有一行小字「建於1948年」。
是愛情的力量建造起了這幢最美麗、最奇妙的樓房,這是最漂亮的一幅照片。
「你為什麼不讓我們看這張呢,埃瑪琳嬸嬸?這不是一張能引起幸福回憶的照片嗎?」莫莉問。
「是的,親愛的,當然,」埃瑪琳嬸嬸點點頭,一邊從圍裙口袋裡扯出一塊白色繡花手絹擦眼睛,「啊,我知道我現在很蠢,只是照片引得我傷心。我們愛埃瑪琳旅店就像愛自己的孩子,但是它再也不是這樣的了。阿爾伯特和我一天天老起來,常來的人家裡的孩子們都長大了,海灘上再沒有了他們提著沙桶的身影和笑聲,他們不再來度假了。1978年那年,我們拆了窗格子——阿爾伯特再也無力負擔這房子的維護費用,你們也可以想見,嗯,說實話,我們倆誰也負擔不起,埃瑪琳旅店現在也老了,我想,也像我現在一樣,老得沒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