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瞭解、不瞭解,鍾瑞發現自己什麼都不瞭解。
第三章
沙爾氣悶地步出帳棚,對坐在營火邊的一名手下吩咐。「進去看著她。」那女人無時無刻都要人盯著,令人操心。
「你還好吧?」周賓不喜歡見到沙爾向來冷靜不露情感的臉波瀾與動,他的問詞也等於是一種提醒——尤其是班納圖克的手下正看著他們的時候。
沙爾寒了一張臉,痛恨自己的心情竟隨著鍾瑞喜惡起伏。天殺的!也許她永遠無法原諒他,可是天知道,他自己天人交戰了無數回合,他心中不斷掀起的那股佔有慾,與他一貫的冷淡疏離為她而展開糾扯,使他的心一點一滴失控了……
好可笑,是誰說她不重要來著?
如果不重要,他就不會出手解救她——是的,這種說法也許很奇怪,講給別人聽會笑掉一排大牙。
她不會知道,如果他那時不搶先佔有她,只怕鍾瑞現在早已任人恣意取樂,成為這五、六十個大男人的洩慾玩物。而且不會有誰去在意她的死活,更遑論被好好保護。
不想她了,沙爾將思緒轉換到明天的行程表。班納圖克說過,明天有日本軍官會來「拜訪」他們,他衷心期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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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亮的雲彩緩緩飄飛在樹梢,初現的曙光從遠處的天空漸漸染開,為無顏的冰雪鍍上一層光華。
雪的強烈反光及耀眼的那股蒼白,對人的視覺會產生過度的刺激。對於從未在冰天雪地中求生存的人而言,很容易使會迷失於山嶽和森林中,因而喪生。有時候,連識途老馬亦難逃這種可怕的劫數。
「呼,我還以為會找不到這裡了,巴格野鹿。」欣慰的怨聲夾雜著怪腔怪調的口音。說話的人小頭銳面,金絲眼鏡下是雙瞇瞇眼。他穿著過重過厚的皮衣,身形笨得如凸肚企鵝。
「佐川大人,這一路上可辛苦您了。」此時班納圖克的慇勤和只哈巴狗沒啥兩樣。他左替這位佐川大人倒杯燒酒、右替他捶腿捏肩,沙爾的腦中不禁出現一幅景象:班納圖克跪地磕頭,還喊聲:「喳!奴才該死。」
「你們這裡冷都冷死了,哪像東京,美麗的櫻花早就盛開,還開得滿街笪,多好看。」他打量外頭靜止的雪景,毫不客氣地大歎著剛灸好的羊羔嫩肉及鏌餅。
「大人說得是,這兒的確很無聊。」班納圖克討好地附和起來。
沙爾垂睫,掩去眸中一閃而近的不齒。北大荒的人民有哪個會在外人面前如此卑躬屈膝,班納圖克真不愧是日本的走狗。
「這位是……!?」佐川注意到坐落在一角的沙爾很久了,那男子又酷又冷卻頗有王者架式。
「我是沙爾。」他聰明地矮化姿態,表明他僅是班納圖克手上的一員,成功地降低了佐川對他的幾許打量。「請大人多多關照。」
自己真是太多疑了,佐川自嘲地轉過頭又和班納圖克敘話。一定是那雙「陰陽眼」的原因,他才會去多看那個男的一眼。
沙爾屏息聆聽著班納圖克及那名日本人的交談。為什麼班納圖克會如此慎重款待?而這個日本人,又為何千里迢迢地從東洋跑到中國塞外?瞧他們賓主把酒言歡的模樣,想必相識已久。
接塵宴一直鬧到黃昏,班納圖克才將一干手下喚退,自己和孫嬌娘留了下來。
佐川的酒量顯然相當好,臉未酡紅氣未喘,掏手從懷中取出一隻信封。「這裡的銀票是上一次的謝禮。」他鄭重其事地交給了班納圖克。
「謝謝。」他伸手接過,「不知大人這次前來有何指令?」
「你們上次滅掉北邊鄂倫春部族相當成功,上面感到很滿意。」佐川捻玩人中上的小鬍子,一面談道:「我們首相大人有命令交代,他希望你今年能消滅東北三大家。」
東北三大家?班納圖克有些錯愕。白家「倫哈卡貝」、闕家「天關」、皇甫家「雙星」三大牧場?那幾家牧場的確是東北最大的勢和,也象徵了對手有多麼難以應付。
「為什麼?」班納圖克儘管收錢辦事功夫一流,卻有打破大海鍋問到底的毛病。
「我們大和民族準備幫你們的皇帝重新繼承王位,這件事可非同小可哪。」
「什麼?」班納圖克險些將酒摔下。「您是否可以說清楚點?」
「我們大和皇帝看不過中國一日無主,所以特地幫助愛新覺羅一氏重新辟位,重整你們中國,你們可要感激我們的皇帝啊。」佐川說得眉飛色舞。
「是這樣嗎?」
「若要掌握亞洲,必先掌握中國;若要掌握中國,必定掌握東北!」
這是日本高層軍閥一致的結論。
東北物多地闊,不但有豐美的礦產,在長白山的附近不知還蘊藏金銅煤鐵礦,輔以鴨綠江、松花江及牡丹江三大水力發電廠……這使得資源有限,地貧人稠的日本垂涎不已,無怪乎貪念頻起。
這也是他們找上班納圖克這種向錢看齊的盜匪原因,有人就是會為了手頭幾文錢,連娘親妻都會出賣。
「……這比較棘手,報酬可能……」
佐川一邊微笑著聽他討價還價,一邊頷首稱是。其實班納圖克索價多少都很值得,漢奸對他們來說可是無價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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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瑞設法從在外守護的守衛,硬是摸到了一把小刀;在暗黑的空間裡,眼睛睜得大大地等著。
計劃只有簡單的幾個步驟,她在心中飛快地推演了一遍。
首先她要在黎明來臨、警戒點最低的時候偷溜出帳,找到老狄森民等人;再設法弄到幾匹馬離開。有朝一日,她會把「倫哈卡貝」的人馬帶來,將此地夷平。
偷偷將棚門拉開了一條鍵,她賊頭賊腦地張望,將身形弓曲到最小弧度。濃暗的天色是絕待的掩護而且據她所知,黎明是人們睡得最熟的時刻。儘管她不確定這群禽獸算不算正常,但此刻也顧不了這麼多。
一切都悄悄的。外面的守衛靠在焰光微弱的火堆邊,倚著樹、裹在毯內睡著了。她下意識地在胸口劃了個十字,才深吸口氣,跨出步伐。
她知道這個營地最近來了一個客人,沒想到為了招待那個傢伙,所有的人都醉得死死的。
老狄森民他們人在哪裡?在營地最周邊的那座小蒙古包嗎?那良她可有好幾百里那麼遠?她提醒自己,好壞只是心理上的錯覺,腳尖輕踮,竄了出去。
幾個縱躍後她已欺近目的地,手指正想撥開棚門,一雙從背後猛然伸展出來的手緊緊箝繞在她的腰際。她還來不及驚呼出聲,人已整個粗魯地被翻扳過去,看清了被月光烘托出來的臉孔。
是他!?鍾瑞立刻側掌為斧,就往他頭頸交界處砍過去,卻被他讓略過。他亦不甘示弱,原本抱纏她腰枝的左臂突然挑高收緊,將她的身子平貼於自己胸口前;左手則同時飛快將她的攻勢攔下,將她雙手扳到她身後,抓住她紅鬈髮絲,強迫她抬頭看他。
兩隻不同色澤的瞳眸底儘是水銀液樣的憤怒及牙解,好似無法理解她此番舉動從何而來。除此之外,尚有一絲安心及得意,似在嘲笑她尚來不及開始即宣告胎死腹中的計劃。
鍾瑞使出渾身解數要掙脫他。她又扭又動,兩條晃蕩在半空中的腿使不上力、又猶不甘地想踢中他。她始終展開沉默的攻擊,聰明地不浪費精力去呼天拍地;那只是一種斬斷自己一線生路的愚蠢做法。
一波攻擊還沒發完呢,她就突然眼前一花,整個人頭重腳輕,像袋雜糧般被扛上了他堅硬的肩頭。她連小刀都不及亮出,就挺沒尊嚴地再度淪為階下囚。
「咚!」的一聲,鍾瑞就如此頭暈眼花地再度回到原點——而且是毫不憐香惜玉被丟進來的。
「鏘!」一把晶亮的輕薄刃片應聲從她袖中掉出。她尚來不及反應,就被沙爾搶先一步拾起。
「哼!」她冷哼一聲,用手重重抹過臉孔,斜眼睨視表情陰晴不定的男人。「你怎麼知道我打算要走?」
他將那件危險的小東西丟到她伸手不及的範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念頭,只不過你的動作發出的聲響太大,要別人不注意也難。」
她為之氣結。他言下之意不就是笨手笨腳得令人發噱?去他的!她自知自己身手敏捷,哪知道半路會殺出他這個程咬金來。
她的眼光瞥向棄在一旁的小刀,撲身伸手便取。一個女人若淪落到此等境地,死亡反是最好的解脫。
「住手。」他豈會不知她在打何等主意,長腿一跨,靴尖挑起那把罪魁禍首,旋甩在半空中,以俐落地弧度更穩落人自己的左掌。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是人。」他不疾不徐地訓斥。